这边明容也有了身孕，再去找程淑婉时，便是王茂咸和赵叔元吊着两颗心，但二人一个忙于应对朝臣，一个得隔三差五去军营点卯，因此跟随的仆妇便被强行加了两倍。
原先明容出入只带着山迎和江潮，顶多加个翠盈和朱润，如今除了添的六名侍卫婢女，连乔妈妈都自告奋勇，浩浩荡荡涌到将军府，若程淑婉一会儿也跟着出行，便是浩浩荡荡两波人。
但即便这二人有心玩乐，乔妈妈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明容就是摸个弓袋都被吓得缩回来。
“怪哉！洒家当年碰见叛军也没有这般狼狈！”明容垂头小声咕哝。
程淑婉被逗得笑起来：“看你吓的，什么话都跑出来了。乔妈妈，您老人家看她可怜，让她玩玩吧，忠勇侯府的嫡姑娘，抱着弓箭长大的，别说如今连显怀都没有，就是快生了，当也能射中红心呢。”
乔妈妈眉毛一竖：“夫人这是说的……”
“淑婉说的是！”明容赶紧接上话茬，“您不给我面子，也该给淑婉面子，她的为人您最是知道的，贤良淑德的名声大家都夸，她说的准没错！”
明容扯起谎来都不用打腹稿，程淑婉也不觉得脸红，点点头应下，老神在在地点头看着乔妈妈笑。乔妈妈无奈叹气，知道拗不过这两个小娘子。
……
“娘子，这些是刚选了官的，有一些是去年的新科进士，一些是吏部考成后，职务变动的，月怜都标注在后头了。”
苏元禾将名册呈给明容，明容粗略看了一眼，其中有一小半都与靖王府时常往来，相较于四年前跟着先帝时接触到的，现如今与她较为相熟的官员也更多了，一部分是新的羽翼，一部分是投靠过来的老人。
然后上下打量苏元禾，“我瞧你这几年丰腴了不少，月怜倒是个吃不胖的，难为她那个小身板儿，出个门还要往裙子里面死命垫。”
苏元禾一愣，旋即笑起来，扬州秦楼楚馆好细柳腰，到长安一看却发现人人以健硕丰腴为美，苏元禾起初虽觉得长安人必然是天下之先，可到底观念一下转不过来，直到有一次远远见了李崇杏，方知何为芙蓉如面柳如眉，肤如凝脂，身形曲线如玉盘般优美，看来都城人的审美准是没错的。
奈何前些年事务繁杂，她又得时常跑动，如今只需和月怜整理文书，这一静下来，就开始长肉了。月怜每每捏着她胳膊上的肉，都一脸艳羡。
苏元禾：“入夏了，冬日里她还好多裹几层的，如今披帛再拢也拢不住了。”
明容摆摆手：“这么热的天也不怕闷出痱子，叫她别忙活了，体态丰腴固然美，窈窕婀娜也是风情，你二人如今也算环肥燕瘦，本郎君瞧着心里甚是慰藉呀！”
“哈哈哈！娘子就别再取笑了，哎呀，是郎君——”苏元禾故意把调子拖得山路十八弯，果然明容先绷不住了，脸往后扭出了双下巴，把她往外面赶。
苏元禾嬉笑着踉跄往后退，正撞到月怜身上，月怜看看二人，笑了笑：“什么事这么高兴，让我也听听？”
明容和苏元禾刚说过她小话，自然不好意思如实答来，只得敷衍过去，又问：“你又有什么事？”
月怜指了指外面，乐呵道：“宁王殿下许是觉得娘子在府里烦闷，着人送了鲜花鸣鸟来，都摆在外头呢，还说过几日请娘子去府里吃酒。”
“宁王？”
这倒确实是赵叔慈的作风，因为赵叔慈总爱去平康坊，身边又美姬如云，赵叔元不敢与他多出门作乐，生怕被明容误会，不过每月倒有个一两次赵叔慈会来靖王府，与他二人喝喝酒说说笑。
明容向来秉持只要人还算正直可靠，生活作风的事她就一概不管的原则。因此与赵叔慈还似小时候那般没什么顾忌，况且自从那次沈家闹分家的时候赵叔慈施以援手，明容便知道，这人人不坏，就是爱多管闲事，想必日后难免招猫逗狗。听闻他那一屁股风流债之后，亦不觉得有多意外。
明容笑道：“哟，说起来，我还未见过他府里那个歌姬，此去我替你们好好看，到底有多美。”
在大梁，未娶妻而奴婢家姬先生了一儿半女，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不过郑太后和先帝治家甚严，虽说先帝驾崩，赵叔慈能顶着郑太后的威风把一大一小保下来，看来是真爱。
还没到院子里，就先听到鸟雀叽叽喳喳的，翠盈和朱润围着鸟笼转了好几圈，回头见明容来了，喜道：“娘子，是鹦鹉和黄鹂，还有八哥呢，鸟鸣啁啾，真是好听。”
最激动的当数徐黑尾，围着鸟笼转来转去，时不时要站起来扒拉两下，幸亏朱润眼疾手快，趁它爪子还没碰到鸟尾巴，先把徐黑尾抱到一边，然后用一条腿一会儿挡一下它。
送来的花也非什么名贵花，几缸子荷花和栀子茉莉，放在夏天也芳香应景，明容伸手折了一支荷花，放在手里把玩，低眸凝视鸟雀，半晌摇头道：“他给我解闷，我却不忍这鸟儿始终被囚在笼中，你们拿去放了，爱留在园子里就留，爱飞走也无妨。”
翠盈张了张嘴，很是讶异：“这……”
苏元禾挥了挥手：“娘子让放了，你放便是，娘子正有身孕，你切莫惹娘子不快了。”
两个小丫头吓得赶紧照办，一时间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几阵风掠过，地上就留了些五颜六色的羽毛。
朱润忍不住可惜道：“哎，这么漂亮的鸟儿，也不认主，能叫娘子高兴也是它们的福分。”
“还是省点心吧，你瞧。”徐明容朝那小黑猫努了努嘴，“那家伙一看就是个爱抓鸟的货色，别哪天给我全霍霍了，大家瞧了都难受，好歹是几条命。”
“娘子说的也是。”翠盈把徐黑尾抱起来，小家伙在她怀里一通乱蹬，被翠盈的肉胳膊箍得紧紧的，见反抗无果，只好哀嚎了一嗓子，乖乖不动了。
隔几日，赵叔元本要同她一起去宁王府，突然宫里来人，说皇帝传召，只好放任明容一个人去。
临行前猛然下了场暴雨，将旱了好些天的地击打得漫起一股白烟，散发出尘土的气息。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明容在门廊等了一会儿，雨便停了。
宁王府的小厮将明容引至后院，早见湖心亭里摆了筵席，赵叔慈笑嘻嘻迎出来，身后站着一个蒙着面纱的歌姬，明容上下打量，见腹部微微隆起，哪怕是宽松的襦裙也遮不住，心下便知道是谁了。
“怎么就你来了，老三呢？”
婢女引明容入座，赵叔慈也坐下，歌姬在他身后落座，轻轻打着扇子。
明容扭头反问道：“圣人传召他，你不知道？”
赵叔慈耸了耸肩，撇嘴道：“我不问这些事，你是知晓的，我如何会知道。”
明容不答，只是低头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水闻了闻，清香扑鼻，却没有喝，半晌又放下来，目光沉沉望向赵叔慈。
“你送我的鸟儿，我都放走了。”
赵叔慈刚举起双手想击掌传召歌舞，动作顿在半空中，笑容也僵了一下，惊诧道：“这是为何？”
明容浅笑：“你也知道的，我养了狸奴。”
赵叔慈：“哦……”
“说起来也巧，我前阵子进宫探望徐昭仪，才知道她也养了狸奴，原本圣人还要送她一只西域进贡的鸟，徐昭仪生怕狸奴伤了御赐之物，又舍不得她那宝贝，便只得回绝了。”明容话音一转，盯着赵叔慈，“你猜那鸟叫什么？”
赵叔慈从没见过明容这样的神情，那神情漠然又带着几分势在必得，恍惚觉得自己像被鹰盯住的猎物，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须臾又恢复如常，清了清嗓子道：“听闻是叫诃尼鸟，不过本王未曾见过。”
几乎未曾听过他自称“本王”，明容知道他在紧张，也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也没见过，不过徐昭仪告诉我，那鸟通体青蓝，唯头顶有白冠，华丽如雀翎，喙和爪鲜红如血，最善学舌，甚至能学人言，沟通与人无二异。如此奇鸟……竟然在殿下送我的礼物里。”
明容脸上仍然带着微笑，赵叔慈脸上绷着，自觉呼吸都放缓了几分，乃至于有些屏气凝神，良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的确，是兄长借着我手送给你的。”
答案本就呼之欲出，听到赵叔慈亲口说出，明容既觉得难受，又有种异常的畅快。
“圣人若亲自赏赐，是恩宠，若借着你的手，又是什么呢？若非徐昭仪偶然向我透露，我还不知道此事。”
“你切莫胡思乱想，兄长他……”赵叔慈卡住，自己也觉得可信度不高，甩了甩头，“算了，天威难测。倒是你和老三，出了什么事要他这样试探你们？”
明容想了想，道：“自从叔元从河南带回有不祥谶语的奇石后，圣人便开始猜忌、提防他，偏偏又调查无果，叔元无法自证清白，况且他从长安到河南又需要一些时日，谶语的消息有走漏风声也在所难免。本也只是听说有夜光数丈的石头，送给太皇太后把玩的，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多少算他做事不力也就罢了，怎么还……”
赵叔慈点点头，似也有些同情起赵叔元：“这事儿我知道，那日朝会我虽没去，不过听说老三还被兄长用那石头砸了，我朝向来禁谶，加上民心动摇，兄长也是气急了。”
“再者，唉。”明容似乎很是为难，踌躇半天，才轻声道，“前些日子我在太后那里，碰见了圣人，圣人担心自己时日无多，无法等储君能够独当一面，徐家的情况，你也清楚。”
这回赵叔慈彻底不说话了，眉头紧锁，愁云惨淡，显然他也知道自己长兄的身体情况。他挥了挥手，示意歌姬先下去。
明容瞥了一眼：“我看她身子重了，你往后也莫要她多走动了，你又不缺人伺候。”
“说的也是。”赵叔慈蓦地回过神，点点头。
歌姬缓缓起身，施施然行礼：“伺候殿下本是妾的本分，娘子关怀，奴家不胜感激。”
“你叫什么名字？”
歌姬莞尔一笑：“妾贱名桃颜。”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可脱了贱籍？”明容转向赵叔慈，赵叔慈点了点头：“我虽放荡，这些还是懂的，否则收在府里，那些老家伙不得把我戳脊梁骨戳死。”
明容心想，上疏批评他行为不检的也不少了，幸亏赵叔慈胜在清闲，比其他两个兄弟侍奉郑太后更勤快，在孝道上占了先机，故此无论怎么指责他，也伤不到这闲散亲王的根本。
两个小奴婢上来将桃颜搀走，然后亭子内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以至于赵叔慈都快忘了自己今日准备了好酒好菜，两人桌上还只有果子和清茶。
“唉呀……我原本要请你吃酒来着……”他挠了挠鬓角，斟酌道，“兄长的事情我也知道，徐侯为大梁几番出生入死，这次确实是他多心了，我下次进宫劝劝他，病中多疑，也请你别怨他。”
“你一个月进几趟宫？”明容觉得好笑，揶揄他。
赵叔慈忙道：“此事你放心，我明日就去！”
“倒也不必这么急，徐家忠诚天地可鉴，圣人一定也清楚，只是一下想左了而已。”明容宽慰道。
“不过，我倒有件事情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赵叔慈抬起头，那张与赵叔元有几分相像的面庞一脸茫然，轻佻的眉毛此时平躺在丹凤眼上，显得格外安静。
“当年怀铛……逆王府婚宴，也是你与叔元联手制敌，足见你有勇有谋，京师那年险些陷落时，你也带府兵应敌，为何又一直流连风月呢？”
赵叔慈这人好像从小就没什么志向，以至于明容以前真的以为他不学无术，但那时在晋王府上，赵叔慈一枪戳烂了向他袭来晋王手下侍卫长的脸，那种果决冷静的神情，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纨绔子弟会有的。
“……世人进取，多为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这些我不求而得，还有何好经营？老三是个不甘于平寂的，他比我强，有能力行走官场，实现抱负，为君王分忧，为百姓谋福，我的那一点‘勇’和‘谋’，能让我自己过得舒心，我也就满足了。风月不伤神，你瞧，我看着是不是比老三还年轻些？”
没正经几句，赵叔慈又忍不住原形毕露，明容笑了笑：“我也饿了，你把我骗过来，当真不传膳么？”
“是我的错。”赵叔慈抚掌而笑，抬手令人开始传菜，“你别着急，一会儿我还有件趣事要同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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