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姑射山的冷清不同，这几日天界格外热闹。
六界皆收到了天帝和伏夷的邀请，来参加昭月公主的婚礼。从前的昭月公主以美貌出名，而今却不仅仅是空有美丽了。毕竟谁都知道，昭月公主是伏夷殿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正是好机会。
今日还未到正期，但宾客们已经陆续前来。一时间天宫贵客络绎不绝，仙侍们穿梭如云。美食美景，琼浆玉液，供应不断，好一幅天上乐景。就连一向不见客的圣母元君玖容，也破天荒见了几个老姐妹的亲眷。天界许久没有这样的喜事发生，她老人家也实在高兴得很。
宾客们纷至沓来，除了观礼，更多也是想让自家后人能多一个面见天帝或伏夷的机会。还有一些久不见面的老友，也能互相联络一番。
可是，婚期将近，天帝却至今出现，更未私底下接见任何一位客人。
甚至是妖界之王华钰，魔界之主慕云实这样的人物，也不曾见到天帝。而在这场盛宴中，伏夷则成为了众人的中心。今时不同往日，伏夷深受天帝信任。除了代为招待贵客之外，六界大大小小的事务，皆是要通过他，才能解决。
伏夷与妖界嶀琈王也不算陌生，他们曾经在华琮大婚之时曾有一面之缘，又曾亲自到妖界去游说华钰。
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看到如今的伏夷，华钰不禁感叹，权势的确是个好东西——它真的会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嶀琈王现在看到的伏夷，与不久之前在妖界看到的伏夷，仿佛不是同一人。
如今的伏夷，可以说是志得意满，容光焕发。
伏夷见到华钰亲自前来，心想妖族圣玉也已经是囊中之物。他的脸上堆满了笑，他的大计，离成功又进了一步。
今日的伏夷已不是昨日的伏夷，而明日的伏夷也必不是今日的伏夷。
今日的伏夷，尽管志得意满，却还需在这儿迎来送往，或许明日，或许后日，或许此月，或许下月，他便会坐上比当今天帝更高的位置。他将俾睨天下，不再受这世上任何人的掣肘。那时的他，不再是这有心无力的天界之主，而是一个全新世界真正的王。
想到这里，伏夷对着华钰露出的笑容，便显得更加真诚了。
反倒是嶀琈王华钰，心中有事，不甚开怀。
他到达天庭已有两日了，可是今天一早，便收到妖界传信，华琮回来了。
和他一同回来的，竟然还有辛玥儿！
这着实让华钰心头一紧。
辛玥儿竟然没死！
旁人若知此事，必然要向他华钰道喜。因为在世人眼中，辛玥儿的确算的上是好妻子，真正的贤内助。她的到来，给妖界带来了通天之地“饕餮山”——虽然世人一直不知为何辛玥儿能轻易说服魔界割爱将此地让出，只将其归于壶心夫人的手段能耐。辛玥儿在成婚之后不久，就生下了长子华琮——这也是华钰当时不得不答应成婚的原因之一。辛玥儿也的确能干，渐渐得族内大小事务便也都经由她手了。而华钰虽有嶀琈王的名号，可在婚后却变得越来越疏懒……华钰在辛玥儿葬身火海之后不久，便赦免了她的罪行。华钰自己也十分清楚，辛玥儿做的所有事情，自己难辞其咎。毕竟，这些事她都没有刻意瞒着自己。
算起来，辛玥儿似乎在华钰的生命中停留了很久，而华钰却对她的离去却并未有多少惋惜。或许他华钰就是这样一个薄情的人。
但在世人眼中，辛玥儿是他华钰的心上之人。传言华钰为了娶辛玥儿，甘愿舍弃妖界之主的位置，甚至不惜以生命相威胁。最终还是因为辛玥儿以饕餮山为条件，才说服了众人，二人得以成婚。这么看来，两人也算是患难相守的夫妻了。
而对于华钰而言，这些事情，或许外人比他本人更清楚，他的记性一向不大好。自从和辛玥儿在一起之后，人也变得疏懒了许多。好在辛玥儿常常在身后替他托底打理好一切。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觉得，和辛玥儿真的曾经很相爱。
所以和辛玥儿结婚之后，华琮出生之后，华钰似乎很快看开了信云不顾一切的离开。时间久了，他都很少想起曾经的挚爱花信云，甚至偶尔也会觉得，或许辛玥儿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也只有偶尔看到华璎的时候，才从他身上看到信云从前的几许影子。
在华钰隐隐约约的记忆中，他好像只是短暂的爱了信云一段时间。
而他爱没爱过辛玥儿？从前他深信，是爱的。
可是如今，在听到辛玥儿回来的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害怕，甚至下意识想要逃避。
如果让他用一个词来形容辛玥儿，那便是“疯狂”。
世人不知，辛玥儿原本就是魔界的人，所以才能那么容易得带来了饕餮山。一开始，她告诉自己她叫慕月影。后来，当一切变得不可挽回之时，她才告诉自己真名——慕云絮。
那是魔界的长公主的名字。
这些往事，都随着饕餮山那场大火永远掩藏，无人知晓。而若没有那场大火，世人也不会知道，那端庄秀丽的壶心夫人的真面目。
每当华钰想到这些事情，便想起了他的小儿子华璎。他失去了信云，也亏待了孩子。可是，当辛玥儿成为众人眼中的“毒妇”之时，他的罪责感便会轻几分——华璎之所以受苦，原是因为那人歹毒。
可是，华钰忘了，自己也是帮凶之一。
如今，辛玥儿竟然回来了。华钰明明亲眼所见，她跳入了那滔天烈火，消失在海天之间，绝无生还可能。
辛玥儿回来了，他竟有些害怕。
虽说他早料到华琮会回来，并且已经提前派人去拦截华璎暂缓归家。但是辛玥儿活着这个消息，确实让他震惊又为难。
妖界甚至六界很多人都说，失去壶心夫人，是妖界的一大损失——妖界飞升仙界的理想，将更加遥不可及。可是，少了辛玥儿，华钰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可以这般的宽广自由。
辛玥儿回来了，让华钰有种被支配的恐惧。他已经清醒过来，尝到了自由的味道，再也不想回到从前的牢笼中去。
他想做回从前的嶀琈王。
说来也怪，自从辛玥儿离开，华钰的精神竟一日好过一日，记忆竟也渐渐好了起来。他想起来很多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包括他任性而美好的年少时光，想起了和信云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一段即使回忆，也会不自觉的嘴角上扬的日子。想来，那应该是他华钰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和从前辛玥儿和他描述的不一样。
可是他竟然那样轻易的就忘掉了。
待得回忆慢慢涌来，华钰才猛然发现，当初和信云分离走散，并非是旁人所述的那般，是信云一人之过，是信云变心背叛。
他至今仍记得的信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句常常让他想起来便忍不住想流泪的话，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原来竟然是自己负了她！
和信云的点点滴滴，像是最为醇香的美酒，刚刚入口只觉得香气扑鼻，酒后才觉沉醉，醒来更是心碎脾伤。
那些细碎的平淡小事，是甘冽的清泉，是带着甜味的清爽味道，是小衡之山上的梧桐叶的香味，是大海深处潮湿的暧昧。
当那些刻苦铭心的爱恋，当那些决绝断情的往事，一点点如沙漏般渗出来之时，华钰才明白，原来，他不是短暂的爱过——他的爱从未间断。
可已经过了这么些年了，他现在才想起来，要去问为何信云决绝的分手，是不是太晚了？
即便信云早就嫁人生子，可是刚开始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他常常忍不住在深夜，幻想着他和信云再次相见的场面。他给予华璎更多关怀——他已经失去了信云，至少不能再失去华璎。
就这样沉浸在回忆和幻想之中，他重振旗鼓做回了嶀琈王。
而柳千辞的消息，如五雷轰顶，击碎了华钰一切幻想。
原来信云早就不在人世了。
那些才记起的美好记忆，瞬间变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刀。
他对于信云的亏欠，变成了永远的亏欠。
一个人，在年少之时没能保护爱人，以为对方背叛自己，愤然离去。而当一切终于真相大白，终于想要为他炽热的爱恋做点什么的时候，却得知，当他自己沉浸在爱恨和忘却之中时，爱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的确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正当华钰倍感绝望之时，伏夷给他带来了希望：若是献出妖界至宝婴瑷婴琏，便可完成心中之愿——与信云再次相守相爱。
一开始，华钰并不信。况且很久之前，他便已经将婴琏赠送给信云。可是日复一日，记忆越来越清晰，他对于过去的懊悔越来越深刻，他深陷其中，不知日月。
或许他也疯了。
这时伏夷又来了。
言道婴琏婴瑷只取其一，但需要华钰于是亲自上天，参与他的大计。
“成是最好，败也无悔。”这是他对自己的誓言。
他真的抛下妖界来到了天界，他押上了自己的全部，去赌一个并不明确的未来。
而从踏上天庭的那一刻起，华钰就觉得，来到这里是个正确的决定。
再次经过春雁山，山上已经没有棪果。再次经过呦呦谷，远眺天堑，黄色花儿遍地开，却再也没有他一眼万年的姑娘了。
这般新鲜的景色也是他多年未见了。他打小便不喜妖界，不愿被困在一方天地。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逃出来，跑到这天界摘棪果，也才碰见初出茅庐的信云……
跟辛玥儿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妖界嶀琈王，威震天下，心狠手辣，一心振兴妖界。而跟花信云在一起的时候，他只是华钰，爱玩爱闹，有些偏之疯狂，却良心未泯……究竟选择哪样的人生最好，华钰也未知。只是往事不可追，他只想把握现在，弥补过去种种遗憾。
春雁山，呦呦谷，深不见底的天堑，和当年一模一样。他虽不再年轻，不再意气风发，却带着和当年一样的心来到了他们初见的地方。
信云若有灵魂存世，会不会也感知到他的到来，在此盘旋？那他们也算是再次相遇了。
华钰的心，因而雀跃起来。心中的希望，也渐渐变大。此次，他表面上是来参加虞瑾和昭月的婚礼，而实际上则是来助伏夷一臂之力，成为“八柱”之一，以此换来与爱人的重逢——这是伏夷的承诺，这也是他的“痴心妄想”。
华钰看着眼前花蝴蝶似乱飞的伏夷，期望这一次，伏夷不要食言。
而这样的情景，这天上的花团锦簇，这即将成婚的新人，曾经也是他所畅想的场景——在万人祝福中，和心爱的人相携一生。
可是那个他想要携手一生，想要昭告天下的爱人，魂飞魄散，却也是不在了。
华钰端起酒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此刻才是中午，他已微醺。
妖界他是不打算回去了，华琮和辛玥儿，他不计较从前，却也不再为他们兜底。大计若成，便一切看他们的造化了。大计不成，一切都将终了。
这宴会之上，看似宾客尽欢。可如华钰这般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之人也不少，其中之一，便是许久未见的凌波。
凌波才从西华山回来，是伏夷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天下人都将他看做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毕竟，他在伏夷微时便独具慧眼，从中帮扶。
他看着眼前的言笑晏晏，看着如鱼得水的伏夷，看着六界熙熙攘攘因为不同目的而齐聚的权势者们，眼神中有不屑，有同情，还有怨恨。
眼前是世上难见的繁华，可凌波的心中却是一片荒凉。
凌波的脑海里始终是西华山上，那些宁死不屈的道士们倒在血泊之中的样子。清风道长，死在了他的拂尘之下。一缕银丝割断了他的喉咙，将他的头颈分离。可是那分离的头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在跟他说“死有何惧”？西华山主事柳影，在最后一刻，毅然决然在他面前跳下了那极寒地极，以自身仙元化为最后的力量，试图再次封印被打开的地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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