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璎想过,在沙漠中,在梧州客栈,素楝对自己的存在或许是有所感应的。但当他真的确认素楝早就认出自己之时,内心却比想象平静。
二人似乎有一种默契,谁也不问谁。似乎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隐瞒。
仿佛在那沙漠中,华璎便已如实相告。又仿佛在小小客栈里,他们也从未分离。
“我要是不来,你可就被那些人捉了去了。”华璎调侃道。他看着素楝苍白的脸色,看着她勉强的笑容,看着她眼底对自己的关心,心疼的同时,对虞瑾的怒火也达到了极点。
莲池边时不时有仙女侍从来往,却没人怀疑这二人的身份。昭月公主今日大婚,六界来贺。眼前二人皆容貌出众,气质出尘,估计是哪里来的贵客在这儿寻清静,是以并无人上前询问。
“楝楝,要不要我陪你去找他?”华璎打破沉默。他此刻确实想找到那新郎官儿,将他的腿打折也不过分。可是他知道,自己在素楝和虞瑾之间,依然是“第三者”。若素楝不愿,他便是再愤怒也该忍着。
“你知道我阿婆在哪儿?”素楝没有哭,声音冷静轻灵,甚至脸上也没有了泪痕。
她知道华璎说的是谁。
她假装没听懂。
看来一切并非她的错觉:今晚便是虞瑾和昭月的婚礼。
此刻,她的心裂开了一个口子。可细细想来,这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对劲儿。她和虞瑾虽只相识两载有余,却知道他不是那般背信弃义之人。
都说身不由己,素楝相信,可即便是身不由己,虞瑾也不会这般不负责任,不了了之。若一切为真,他真的和昭月两情相悦喜结良缘,也一定会跟自己解释清楚再离开。
除非是事情紧急,他来不及讲。又或者,情况危急,两相权衡取其轻而已。
不知为何,素楝就是相信,虞瑾不是那般没有交代的人。所以,刚听到消息的震惊和伤痛,此刻回过神来之时,反而不那么深刻了。
至少,虞瑾是安全的。
而阿婆,却处在生死边缘。
素楝的话将华璎问住了。
他原以为素楝此刻最关心的是虞瑾那个“负心汉”,可是素楝却道“阿婆”。
华璎有些惭愧:他似乎了解素楝,又似乎不太了解。
他以为素楝是因为虞瑾伤心欲绝,这才追到天上来。
似乎是小看了她。
对于素问仙人,华璎也心存愧意。他几乎已经确认了和素问仙人的关系,却因为自己“命不久矣”,而又人单力薄,所以自动默认在这场斗争中,牺牲了阿婆。
就因为阿婆亲口告诉他,希望他这么做,所以他便少了那些愧疚之心。又或者,因为他生性凉薄,没有长在阿婆身边,便无法真的感同身受。
当素楝问他知不知道阿婆在哪里时,他无法回答。“知道”或者“不知道”,他都无法说出口。
他好像只来得及关心自己来日无多的命运,只想关心素楝,只觉得自己可怜,再没有剩下的心思去关心别人。
华璎正思索着,素楝又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华璎脱口而出。
“那你为何不肯见我们?”素楝道。
“我怕我舍不得。”华璎回答。他还是不敢说出全部的话,即便他已经发誓,再见面便会说出所有想说的话,不再顾忌任何人和事。
可是,如今这局面,依旧不是最好的时机。
或许,他早已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明明是他先见到素楝的。
华璎总是意难平。
可一切已成现实。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楝楝,”他说着,看向素楝,微微笑着,努力装得从容不羁,“我们终将分别,不是吗?”
素楝也笑了。
华璎说的对,终将分别。
亲人、爱人、友人,到最后都逃不开“离别”两个字。
从梧州小客栈离去的时候,素楝故意未曾回头。她怕自己不舍虞瑾。却也从未想过,或许,那便是他们最后的相遇了。
而转头,他便和别人成了亲。即便情非得已,也已既成事实。
“你要相信虞瑾的苦衷。”华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开口为虞瑾说句话。或许他根本不是在为虞瑾说话,只是不忍心看素楝伤心。
她是伤心的,华璎能感受到。即便她不愿意去找虞瑾,那也只是她的骄傲。
“我相信他。”素楝道,她说的也是真心话。
如今局势一触即发,这样做是情势所逼。为了更多人活着,他需要借助昭月的力量。
但懂得道理,和波澜不惊的接受现实,是两件事。理智和情感的博弈结果,总是不分伯仲的。
素楝的眼泪,不会为情人的“背叛”而流。
她哭的是他们的命运,她叹的是浊世之下他们的身不由己,他们的不自由。
她为自己和虞瑾的命运而悲,为她残破的家庭而悲,为这世界的动荡变局而悲。生在这样的世界和时局,有时候个人是无法做选择的。她和虞瑾,就像是命运车轮下的沙砾,又像是天神佛祖手中的蚂蚁,行动半点不由人。
或许死不了,却也被绑缚着前进。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众生的挣扎或许是徒劳。
可是,即便是这样,即便是以卵击石,她岑素楝也要搏一搏。
而今,比起伤情感怀,更加重要的事情是找到阿婆,助力虞瑾,阻止这悲剧的来源——四极八柱阵。
那样,或许大家都还有一个未来。
素楝相信虞瑾,华璎能感觉到。素楝悲伤,华璎也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涌出些许酸涩,更多的却是对素楝的怜惜。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素楝幸福平安。
许久,华璎才开口,“或许,我可以去打听打听消息。”此时,华璎终于找回了一点自信:虞瑾的心中不仅有素楝,也心怀天下,怜悯众生。而他华璎,却只爱素楝。就算天塌地崩,他不管别人怎样,他只要素楝好好的活着。
而他妖界三殿下的身份和他从小浸淫的周旋之术,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父王在此有不少眼线,我和他们都很熟。”华璎的笑略显狡黠,有些炫耀的小小骄傲,这份久违的神采让素楝想起来了初见之时,槐花树下调侃自己的青衣公子。
“我记得你从前总爱穿青色。”素楝的话题转换的似乎有些快。
“你不知道吧,我其实是父王亲封的青雘王。这青色可以彰显我的王族身份地位,从前,我很在意这个身份。”华璎回忆着,仿佛在说很多年前的事情。
“可是后来却不见你穿了。”素楝道。
因为后来不需要了,华璎心想。
“你喜欢我穿青色?”华璎不想再谈妖界故事,岔开话题,故意逗素楝。
他往后退一步,理了理衣裳,挺直脊背,微微抬了抬头。晚风作美,轻扬他的黑发,微光掩映一下,确实有令人难以忽视的美貌和潇洒。
素楝退后一步,微微蹙眉。
这人,可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动不动就孔雀开屏。
可是,素楝又何尝不知,华璎只是想逗自己开心。当下便也十分配合,“什么颜色都好,三哥哥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华璎心花怒放。
他想,素楝的意思,就是说他长得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绽放的七彩莲旁,一对璧人池边谈笑。时光流转,世间万事,相似场景无数。黄昏日落,晚霞绽放,新人完婚,众人喝彩,觥筹交错,谁喜谁悲谁落寞?
二人趁着夜色掩映,趁着这庆典的热闹,奔忙在一切可能藏匿素问仙人的地方,可是夜幕降临,再到天明,也没见任何素问仙人踪迹——除了内殿,可内殿是天帝办公和家人们居住的地方,实在不像是关“犯人”的地儿。
不过这奔忙一夜,也不算没有收获。华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华钰:他深夜未眠,静静的站在院子里,从屋顶上看,父亲似乎,不似记忆中那么高大。
夜色中,竟显出几分脆弱。
除了父王,还有一人,便是他的大哥华琮。奇怪的是,华琮并未和父王同住,甚至父王似乎并不知道华琮在此。比起父王出入坦荡,华琮鬼鬼祟祟,从门口出来时探头探脑。本来华璎想和素楝一起溜进去瞧瞧,却不料这家伙警惕得很,从窗户探出头,缩回去。隔了一会儿,又起身把门窗都关了。期间,只听到几句碎语,含糊不清,却也不知房间是否有其他人。
到最后,华璎看着素楝十分疲累,便也不听她推辞,牵着她大摇大摆便进了似乎是专门接待客人的殿宇。侍者看华璎气质不凡,又理直气壮,只当是哪个来朝贺的贵公子,便好生接待了。
其时已到凌晨。
华璎看着憔悴不堪的素楝,强令她安歇两个时辰。素楝也觉得今日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便也随他安排。华璎守在房门外,靠在门框上,迷迷糊糊眯了一会。
而这时,虞瑾已经在昭月的帮助下,逃出伏夷的控制,在天牢里奔波已久。
若是黑夜入天牢,便不觉得有何异样,因为里外是一样的黑暗。可在若天牢里待久,便也不知道白天黑夜了。
这里时时刻刻昏暗,似夜色茫茫,却不知牢外已是一片清明晴朗。只有走出那一瞬间,真实的感受到光的明亮,才能明白这世界原本是昭昭白日。
可世人原来都有一种错觉,仿佛只有黑暗才是藏污纳垢的万恶之源。于是便有了这“青天白日”“光天化日”的说法。可是世人不知的是,白日里隐藏的暗处,似那伪装成善意的恶,才是最为恶毒的。
清晨的第一束光,也同样照在清凉殿外的柿子树上。柿子树的叶子见了光,便似那水洗一般泽润,闪着温和的光华。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天上四季轮转,原本只不过图个意趣。而人间,却已实实在在又是一个轮回了。
绿意盎然之中,点缀着的红色柿子,已经是不合时宜了。枝头的柿子终究留不住,新的一年,柿子树也要重新开花结果了。
可是他等的人却了无音讯。
炽姜站在柿子树底下,欣赏晨曦中的红与绿。阿彩将大门拉开一点缝,只露出一只眼睛,静静的看着炽姜的背影。
比前几日仿佛又长高了些,也确实孤独了些。
看着炽姜孤独的小小的背影,阿彩不禁有些难过:比起这天界的其他王室子孙,这孩子确实受委屈了。
炽姜一回头,便看见了躲在门缝后面的阿彩。他并不理她,也不出声责怪,反而久违地生出几分眷念。
今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昨晚昭月姑姑大婚,他晚间在太祖母那里用饭,碰巧听到了父王和太祖母的谈话:是不好的消息。
或许今日,他们便要处死楝姐姐的阿婆了。
“我已专门放消息给姑射山,估计现在南海、氓山也得了消息。祖母,明日之后,我们便离那日不远了。”炽姜听到伏夷对着太祖母说。
“灵岛这一族,也算是走到尽头了。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说这话的时候,太祖母的脸很是慈祥,就跟给他找果子吃时没两样。
“孙儿谨遵父皇之命。一是为了大计,再就是,这西海灵岛,出了个裴毓就算了,这素问也是这般不识好歹。此番将她公开处刑,也是叫那些人看看……”
炽姜听到这里,心中愤恨。他虽生在这天庭,却对家人没什么印象。也就是最近几年,他渐渐大了,引起了太祖母的注意,才得隔三差五见一见所谓的亲人。
若是有选择,他是不愿意生在这里的。漫长的岁月里,像是一只笼中鸟。所以他爱到处跑,他宁愿自己是个短寿的凡人,即便一生很糟糕,也能很快结束。
偶尔得到了父王和太祖母关心,他也是开心的。可是他也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家人并非书中的贤人,也算不上是“好人”。
炽姜是见过素问阿婆的,是个比自己的太奶奶更像奶奶的人,慈祥、宽厚、隐忍、大义。就算她不是楝姐姐的阿婆,炽姜想,自己也是舍不得她死的。
可恨自己只是个孩子,还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若是他乖巧,大家也便好吃好喝的哄着。可若是非要插手他们的事,只会被当做小孩子瞎说呵斥而已——没人关心他说的对不对。所以炽姜听到消息,便也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强忍下心中的波澜,回到了清凉殿。
他人单力薄,纵有千般万般着急,却也不能自乱阵脚。清凉殿孤单几人,不单只是他一人性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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