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兰重火觉得怀中一空，他先是伸出手摸了摸，身侧没有一个人，空虚的厉害。他一个激灵全醒了，翻身在床上坐起。
整个房间寂静无声，没有另外一个人的声响。
兰重火心里一紧，白归一呢？起夜去了？他素来怕黑，每一次起夜都会叫自己陪着。
今日去哪里了？
兰重火仔细回想，他开始品出来味道了，觉得他这几天反常的厉害，自从那一日他剔骨未遂后，就出奇的安静。
虽然还是在药瘾犯了的时候狼哭鬼嚎，可是好的时候却不说一句话了。
他心中那个求死的念头难道还没有丢掉？
兰重火不敢再想下去，推开门跑进了院子里，兴师动众得将白鹭洲里的弟子都叫了起来，拿着火把去寻人。
半个时辰以后，兰重火与福兮几人在水边看到了白归一的身影。
他站在滩涂边的高崖上。高崖其实并不高，不过一丈。周围是乱石，下方是湍急的河水。
白归一一身白色衣衫，在夜色中特别显眼。兰重火看到这一幕没由来心惊肉跳，脚步也情不自禁停下了。
可是下一刻，他就想到了他的意图。他像是穿越了时光，回到了十九年前，他穷途末路下跳入黄泉之时。
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从兰重火的口中伸了进去，将他的心连根拔起，它在那里命悬一线，忘记跳动。
“不要——”兰重火脚下发软，却三步并作两步，立刻朝着白归一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一边高声大叫，前去阻止。
那么远的距离，将他的声音折射的无比凄厉。
不知道白归一是没有听到，还是置若罔闻，他朝着水边走去，只两三步，然后就坚定不移的将自己投身入水。
福兮也一脸骇然，他们跟着兰重火一路疾驰而去。
跑到事发之地时，兰重火已经跳进了水里。几个善水的弟子也先后下去接应。
兰重火奋力朝着水中央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游去。水流无比湍急，还打着漩涡儿。
他一路逆流而上。
三丈——
一丈——
一尺——
终于将白归一从水中提了出来，从身后环着他的脖颈，朝水边游去。
七八个人手脚并用，将他们转移到岸边。兰重火浑身虚脱，不管是人还是精神。
可是他不敢大意，因为白归一的情况危急，无法耽搁。他运足内力，将手掌贴在他的脊背上，把肺部的水往外面排。
间或按压胸口，或是口对口给他渡气。
他仍旧没有丝毫反应，脸色发青，犹如死人。
兰重火的心变成了万斤的秤砣，从喉咙里滑下去，一寸一寸，砸到了脚后跟。
他只是木然的做着手下的一切，因为他不敢停下来，停下来他的情绪立刻就垮了，停下来白归一就万分之一的生的希望都没有了。
几乎像是过了百年，白归一终于吐了一口水，不住咳嗽起来。
兰重火喜极而泣，却忍不住破口大骂，“你非要把自己折腾死不可吗？啊？你说说你重活这一次，身上从来就没好利索过，就不能自己心疼一下自己——”
“兰宣，下一次，别再救我了——”白归一咳嗽着，断断续续开口，“不值得——”
“下次？什么下次？你竟然还想着下次！我告诉你，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是我一针一线缝了一千零三针才救回来的，你说死，过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兰重火越说越气，眼泪横飞，恨不得打他一顿才解气。可是下一刻，他一把抱住湿淋淋的白归一，低声下气哀求，“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苏星河配你为他死吗？我就不值得你留在这个世上？”
“我为的不是……任何人。我只是自己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
“还有七天，只剩下七天了——很快的，真的很快的。这劫你已经度过了一半——”兰重火将白归一抱的更紧，“你就当是为了我，就为我这一次。”
白归一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一个强劲有力的心跳，他的脖颈被一股热流给濡湿了。
兰重火的眼泪，带着烧灼的疼。
这一刻，人生是有几分希望的，颤颤巍巍浮上了心尖儿。
这一天，他终于放过了自己。
可是，老天似乎对这场悲剧还意犹未尽，不曾放过他。
次日晚，兰重火吩咐四五个弟子一眼不眨盯着他，自己去了厨房，给他炖些药膳。
白鹭洲的弟子看到他们的兰二公子下厨，一个一个都看直了眼睛。要知道这兰重火对医术并不太上心，平日里还是喜欢吟风弄月这等风雅之事。
自从公开封笔以后，私下里也没真的一个字不写，一张画不画。
也因为是丹青手，这一双手无比娇贵。哪里曾经下厨房？切菜掌勺，甚至练剑都是左手。
也无外乎众多弟子像是看到了神仙显灵，就是兰重楼见了也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与兰重火相依为命多年，也只见过他下一次厨。那还是他身体抱恙，兰重火给自己做了两次饭食。
对比着现在的这般殷勤，兰重楼心里其实是有几分不是滋味的。
主要是这待遇，也太天差地别了，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兰重火却心大，完全不留心自己的行事已经让他的兄长在角落里吃味儿，只是看着外面那一群勾着头然后指指点点的弟子有几分不乐意。
抄起手边几颗白菜丢了过去，大声吼道，“一个一个都这么闲的吗？既然都没事干，《千金方》抄写一百遍。谁不抄完不准睡觉，不准吃饭！”
于是外面的弟子一哄而散。
兰重火端着饭菜回兰轩的路上，与兰重楼不约而遇，“兄长，你吃饭了吗？”
兰重楼看了看他手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些欲言又止。
兰重火睁大了眼睛问，“这么晚了，你还不吃吗？”
兰重楼身边的福兮出来圆场，“宗主说自己一个人吃饭太冷清，就想着来找二公子和郡马爷一起热闹一下。”
兰重火有几分不情愿，像是被其他同类侵犯了领地的狮子。
兰重楼本来没有蹭饭的准备，可看他这样排斥的态度突然改了主意，“正好，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饭了。”
说完也不等他答话，带着福兮先行去了兰室。
兰重火有几分气恼。想他这位兄长一直都是个明眼人儿，怎么今天对自己的态度视而不见呢？他不住唉声叹气，然后回到房中去看白归一。
白归一坐在内室的床上，周围四个弟子守着他，严阵以待。
一看到兰重火人来，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谁让他们这位二公子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呢。
兰重火摆摆手，把人遣了出去。他坐在白归一身边，给他整理一下衣服，“饿不饿？出去吃点儿东西吧。”
白归一不答话，只是一味摇头。
“吃点吧。我亲手做的，卖给我个面子去尝一口。你说说你都多少天没有正儿八经的吃东西了？”
“我真的吃不下。”
“兄长来了，你好歹出来见一面说两句话。我的面子不金贵，他的总不会不值钱吧？”
白归一没有再说什么，兰重火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于是拿起梳子给他束发。经了上次那一回事，他现在已经不敢让他身上戴任何尖锐的东西，就是束发用的也换成了发带。
兰重火一边梳，一边整理掉落的碎发。这白归一发也掉的太厉害了，不出片刻，就收集了一大团，看的人心里揪得慌。
兰重火找了一个匣子，然后将掉发放了进去。
“兰宣——”白归一突然低声细语开口。
“怎么了？”
“我……我想我哥了。”
兰重火沉吟不语。
“有哥的感觉真好，真羡慕你啊。”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兰重火将梳子放下，“你以前不是说过那句话吗？”
“什么话？”
“我父母就是你父母，我兄长就是你兄长，我儿子就是你儿子，我夫人——”兰重火笑着看他，“就是你！”
白归一知道兰重火的重点都在最后一句上面，他有几分讪讪的，“我当时就是说着玩儿的——”
“你再说一遍！”
白归一立刻不吭声了。
“你说，咱俩在一起多好，肯定会把苏星河给气死。你就不想报复他？”
“说的就好像他在意我一样。”
“行了，不提他了。一提起他就破坏我的好心情。”兰重火说这话丝毫不觉得脸红，他都忘了每一次总是他在白归一面前提起苏星河。
这段时间以来，有的时候明明白归一都忘了，偏偏他还要提起，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
或许对他来说，越是害怕的东西，越要去坦然面对吧。若像白归一这样，害怕什么就避之不及。那么，对这件东西的恐惧感就会与日俱增，成为一生都摆脱不掉的梦魇。
兰重火给白归一收拾妥当，拉着他来到了正堂。
白归一有几分局促，尤其是被兰重火喂汤的时候。他不留痕迹看了兰重楼一眼，见他低头专心饭食，不曾留意其他，于是才放心下来，“我自己来。”
兰重火却执意不肯，“喂你吃饭怎么了，我还给你洗过澡呢。”
兰重楼咳嗽了几声。
兰重火看他，“哥，你得风寒了吗？”
兰重楼把汤碗放下了，“山脚下的盐铺子关门了？”
“没有啊。”
“你尝尝你做的老鸭汤。”
兰重火尝了尝，“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忘记放盐了。”
“还有那道葱爆海参。”
“啊，打死卖盐的了。”兰重火尝了一口，立刻吐了，要命的是他还喂给白归一不少，“做的时候跑神了，我再重新做一次。”
说完就端着东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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