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亚瑟在荒芜大地上待了七天。
他的面前,放着巨大的画架。
五米高,七米宽,上面是巨幅空白画布,紧绷在支撑面上。
周围飘浮着数百桶颜料。
从暖色到冷色,依序排列。
双手拿着两把刷子般的画笔,快速挥毫。
眼睛盯着画布,一眨不眨。
异常专注。
短短几分钟,原本还是一片空白的画布,已经被昏黄厚重的颜料覆盖。
惟妙惟肖。
这是远超印刷精度的细腻作画,只有超凡者才能创造的艺术品。
画上呈现的,正是那位少女的背影。
沉寂。
阴冷。
如同深秋走向万物凋零的寒冬。
散发死亡本身的腐烂枯败气味。
“不行。”
“不对。”
“不是这个。”
亚瑟喃喃自语,灰雾闪过,将整幅画消去。
苍蓝魔力重新制造出新的画布。
重新画。
周而复始,不断重复。
把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的画下来,是写实的极致,作为艺术而言却是三流。
当然,他不是闲到有空来画画。
绘画、音乐、故事、戏剧……
一切艺术和媒介,都是为了表达某种情感。
通过将这种情感传递给受众,让受众体验新的感觉,体验属于别人的人生。
亚瑟正在做的事情,并非表达,而是接纳。
他要用当前的荒芜大地,用少米呈现的过去情境,用看到的幻觉,用此时此刻的心境与感觉——去逆推。
通过作画的过程,解读画中人的心灵。
使自己,与背影的主人同化。
一连七天,不眠不休,亚瑟作着徒劳的尝试。
尝试在无数种可能的讯息中,寻找那个最契合先前感觉的精神频段。
这就像,几年前看到过一串20位的随机数字,现在要穷举出每个密码,看哪个感觉最像。
按理,这等荒唐之事,数学期望等于0,没有任何尝试的必要。
但偏偏,亚瑟就感觉,自己可以成功。
大地之上,残留着情感。
如果整片荒原,都曾是某个巨大的舞台,是故事主角的巨大画布,那么就应该可以找到答案。
为什么【四席】之一的【安】会只剩下痕迹?
为什么身居高位的塑钢师们要刻意遮掩,规避?
为什么我会看到幻觉?
专注作画时,亚瑟脑海的一隅,回想战前会议上,【庄】的话语——
“你今天会站在这里,除开懒惰的引荐,就是因为另一位【四席】的强烈意见。”
那是【庄】的一面之词,而它,有可能是在撒谎。
【庄】希望自己来此,然后发生些什么。
说到底……
亚瑟不由得眯起眼睛。
如果他做到了现在的地步,都没见到【安】,甚至再无法在塑钢世界找到它的残留气息。
那,【庄】、【唇】、【天】,它们能做到吗?
值得怀疑。
会否,【庄】是想让我找到【安】?
——喀。
也许是分心,亚瑟两只手中的笔刷撞在一起,在画布上带出不愉快的突兀轨迹。
暗红色的划痕破坏了快要成型的人物背影,在少女的背上留下了蜈蚣状的狰狞伤口。
瞬间,亚瑟停止了所有动作,望着伤口,愣住了。
“……”
一直。
一直。
一直以来——
他看到的,画的,都是个完整的“包裹”。
“包裹”的内容物无从知晓,最多只能从外表的凹凸来猜测。
而“包裹”被恰到好处地划开时,真正的内容物从中漏出。
下意识地,亚瑟沿着那道不愉快的轨迹,继续画了下去。
顺势而为。
以他的控制力,别说同时双手画画,再长出200条手画100幅,也不可能出差错。
除非,错误本身即是启示。
冥冥中,抓住了那一丝灵感,人为地创造天启。
画笔随心而动,蓝灰二色缭绕,擦去不协调的部分,细细调整。
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顺畅。
转眼间,一副全新的场景跃然纸上。
亚瑟这次没有再撕毁画作,而是立刻在原来的基础上涂抹覆盖。
时间悄然流逝。
第八天,黎明时分。
【神授日】在高空释放着灼目光芒,照彻大地。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放声大笑。
像是要一次性排尽肺部的空气。
笑了足足有半分钟。
心中的郁结稍霁,随之而来的是得到回报的满足。
放下画笔,亚瑟眨了眨眼,欣赏着自己的画,表情微妙。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才对自己“画了什么”有了明确而完整的认识。
“画”没有任何超凡力量,甚至现在是一片空白。
但,它在动。
“啪。”
打了个响指。
空白画布立刻浮现出色彩,似乎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飞速作画。
铅红天幕之下,骑士大军包围了塑钢师的城寨。
后者借助地利,负隅顽抗。
这场战役显然发生在【创世战争】期间。
天上太阳升降三次,城寨上插满了许多十几米长的投矛。
那是下方的骑士强者用人力投掷出来的攻城武器。
压倒性的的战况,正是塑钢师起初颓势的缩影。
终于,太阳第四次升起。
一名身穿全身黑甲的高大骑士来到战场。
手中巨剑高举,如雷光闪过,摧枯拉朽撕碎所有防御,洞穿进入城门。
城寨陷落。
大量塑钢师惨烈战死。
小股部队乘着圆盘飞行器,冲出重围,逃向远方。
为首者是个单马尾的少女。
身披白色高领长袍,身姿干练。
比起塑钢师,倒不如说是骑士。
黑骑士看着逃向天际的飞盘群,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日月轮转,化作光轮。
塑钢师被旧世界当作女巫、恶魔之流,遭到围捕绞杀。
白衣少女四处奔走逃亡,辗转作战。
她救了很多塑钢师,也眼睁睁看着更多的人死去,无力救助。
技术迭代需要时间。
无论塑钢师们如何巧妙周旋,最后都会被几位千骑士击溃。
只要还有一位千骑士在,塑钢师就没有获胜的可能。
日夜交替的速度放缓。
画布上,各种场景交替出现。
白衣少女遭到黑骑士锲而不舍的追杀。
随行的追随者者为了救她,前赴后继,死伤惨重,但总有新的塑钢师加入。
老鼠躲猫猫的漫长游击战。
战争全面拉开,起视四境,狼烟蜂起。
随着队伍壮大,少女逐渐被人们称为贤者、智者、活圣人、最初的塑钢师。
她是塑钢师们捧起的星,黑夜中明亮的港湾。
虽然遍体鳞伤,狼狈万分,但总是大难不死。
一日,少女被逼入绝境。
黑骑士杀死了她身边所有的追随者,飞行圆盘也被击溃。
周围是山林,林子围绕着大湖,草木茂密丛生。
骑士像是在戏弄少女,不断给她填上新的伤口,又不伤及要害,一次次放她逃走。
白衣少女清楚,自己性命的烛火行将熄灭。
为求生存,她使用了某种未完成的塑钢技术。
这项技术并没有流传下来,甚至从未被记载。
画布上,所有事物都只剩下简单的线条,象征着情报的贫乏。
线条胡乱交织,直至技术施展完毕。
色彩重新出现,凝聚成实体。
黑骑士浑然不受影响,挥剑刺向白衣少女的背后,作最后收割。
巨剑传来刺入肉体的触感。
然而,刺中的并非白少女,而是另一个身影。
枯萎、腐败、蜡黄。
“深秋”的具现化,步入死亡的衰朽。
【安·莫伽】
猩红伤口撕裂横切,近乎于黑。
彩色画再度崩解,化作杂乱线条,疯狂舞动。
此后,黑骑士消失在人间。
白衣少女走出山林,继续活跃。
在她身后,原本茂盛的草木消失,大地荒芜开裂。
战争形式逐渐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几位千骑士莫名失踪,塑钢师凭借着组织力和常规战的优势,迅速掌握主动,发起反攻。
画面重新回到最初,新的塑钢师城寨从废墟上拔地而起。
人们在城寨里聚集起来,相互交谈。
其中一人头顶冒出气泡,说是贤者大人与诸位千骑士达成协议,后者答应不再干涉凡俗事务。
周围人纷纷表示赞同。
有记录者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准备在战后写成历史。
动态画面到此结束。
画布恢复到最开始的空白状态。
亚瑟面对着空白,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
“【安】。”
“你现在,究竟在哪?”
连【表象遗忘】都无法解释的超凡灵感,补全了部分历史,驱散迷雾。
只是关于【安】的具体描述,仍旧语焉不详。
显然,它在最初塑钢师的传奇故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
好比骑士传说中,神出鬼没的女巫。
清晰历史画卷上,残留着些许黑色团块。
团块遮挡住重要转折,作出生硬解释,偏偏这样牵强的解释流传到后世,成为正史。
塑钢师的崛起,其实有很多宿命论的成分,很多细节被略过了。
现今,对于初代贤者的实际记载,少之又少,而且大多数的人物塑像都把它描绘成智慧老爷爷的模样,并非女性。
那些广为流传的故事,恐怕有很大的幻想编造成分。
“……”
就在亚瑟陷入思考之时,空白的画布上悄悄发生变化。
连画师自己,此时也摸不着头脑。
“?”
画布恢复到了荒芜少女背影的模样。
她看上去,栩栩如生。
无声无息间,少女做出转头的动作,看向画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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