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疫情结束后，冯春霞立刻托人给她物色对象。
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潇洒了大半辈子、早已立志远离婚姻的她，有一天会如此渴望枕边有一人。
然而，只要稍微回想过去三年的生活，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一个人的生活。
在这之前，她是真觉得一个人挺好。
事实上，冯春霞并非天生的不婚主义。
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她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
初次嫁人时，她才二十出头，天真活泼，喜闹喜笑，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没羞没臊地说要生个儿女双全。彼时的枕边人，自然也是她自己挑的，喜欢得紧的那种。
结果，他一点点寒了她的心。
她虽非千金小姐，却也是父母哥哥们娇宠大的小妹，在娘家时从未受过丁点儿委屈。
一朝嫁为人妇，她要做那孝顺的贤媳，公婆却不做人事，挖空心思磋磨她。
哪怕她怀孕了，他们仍不愿善待她，老太婆挂在嘴上的话便是“想当年我大着肚子还下地干活哩”。而她托付终身的枕边人，只一味和稀泥，要她忍耐忍耐再忍耐。
后来，她奋起反抗，在推搡中，孩子没了。她对男人的指望和婚姻的盼头，也没了。
那时候，离婚还没有现在这样流行。
她离婚时，好些人来劝和。就连她的娘家父母，最是清楚她受了多少委屈的亲人，也拦着不让离，说女人不像男人，离了不好再找，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半路夫妻隔着心。
年轻气盛的她梗着脖子道：那就不找了，难不成我不结婚日子就过不下去？！
于是，她真的一直孤家寡人到四十岁都没再婚。
其实，闹离婚时说再也不结婚，是冯春霞的气话。
她对男人失望了，才这样赌气。若是遇上好的，未必不肯妥协。
可她始终没能遇上。头婚的男人虽不靠谱，到底她曾喜欢过，后面别人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幸好，她有一份工作，娘家拆迁时也分了套房子，经济上不指望男人养着。她便有闲情，一边玩一边挑，实在等不到好的，一个人快活也不错。
不结婚，自己一个人住大房子，没有男方的父母指手画脚，没有男方的亲戚上门打秋风，家务想什么时候做都行，周末想睡到几点都没人骂，真真自在极了。
单位女同事凑到一起总要嚷嚷养孩子贵、管孩子难、偏偏丈夫还是猪蹄子，冯春霞在边上看笑话似的听着，脑子里想的只有下班后去哪下馆子，吃饱喝足再去逛逛街。
放假的日子，她总是跟团旅游，因为身边同龄人都要围着孩子男人转。她们被囿于客厅厨房时，她不知领略过多少祖国的大好山河。
逢年过节回娘家，往往是她被催婚的时候。可是看见嫂子们既要顾着小的，又要张罗老的，最是操心还总是吃剩饭剩菜，冯春霞就差把恐婚二字写在脸上。
有女性朋友跟她抱怨家长里短，她故作同情地安慰道：婚姻就是个坑，我算是爬出来了，你们还不知要困多久呢！瞧见对面人一言难尽的脸色，她痛快极了。
她知道，她们全都在背后笑话过她，甭管关系好坏。
关系好点的，说她眼高于顶；关系薄的，直言她找不到人接盘了。
就连亲生父母，也是一边心疼她孤家寡人，一边嫌她丢人现眼。
可她碍着谁了，不过是没结婚而已。
他们越是议论纷纷，她越要活得恣意快活，羡慕死他们！
因此，她总是尽情地享受，高调地享受，恨不得叫全世界都知道，她不结婚比结婚舒服多了。
然而，时代的浪潮打下来，个人不过是一粒微渺的尘，压根经不起风吹雨淋。
这时候，无论曾经多么风光，他们都希望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在煎熬。
·【2】
因为自己有房有车有工作，在被催婚的那些日子，但凡有人提出要帮冯春霞介绍对象，她总是罗列出一堆条件。
比如，男方也得有房有车，且档次不能比她低。她不觉得自己要求高，不过是跟自己齐平而已，偏偏媒人因此觉得她太挑了。
过去十几年中，她虽然一直没再婚，倒也有过几次短暂的露水情缘。基本都是跟她条件相当的男人，只是人家最后的选择不是她而已。
她出于赌气，更加不愿将就，甚至随着年纪越大，嘴上的要求越高，堵得媒人不敢再来扰她。
没想到，潇洒了数年，她竟要自己去求人给自己物色，并且直言经济条件无所谓，人靠谱就行。
什么叫靠谱？尽管八字还没一撇，冯春霞心里早已有了具体内容。
那就是，关键时刻能给她煮碗粥、倒杯水、喂口药，空落落时能跟她说说话或是听她说说话的，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这是她历经三年疫情，痛彻心扉的渴望和总结。
居家隔离的那些日子，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犹觉得遍体生凉孤寂不已。
一个人待十天半个月，旁边再无一丝活人的影子，真真是恐怖极了。
更恐怖的是，她感染后，身边依旧没人。父母年迈，尚且自顾不暇，哥嫂上有老下有小，哪里能想到她这个名义上已是外人的妹子。
幸亏她提前备好了退烧药，可是病入膏肓时，她连起身烧开水的力气都没有。
艰难地从床底下翻出一瓶不知哪一年的矿泉水服药时，她的泪水翻涌如泉。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孤单无援。
她一遍遍刷手机，看那些有家室的在逆境中相互守望，一家人抱团取暖；
可怜些的，孩子不在身边，老两口互相照顾彼此依赖；最惨的，则是孤家寡人，病死在家无人知，被发现时尸体都臭了。
明明是看别人的故事，她却轻易代入了自己，恐惧和焦虑刻入骨髓。身边有个靠得住的人，成为了她梦寐以求的渴望。
当着媒人大姐的面，冯春霞没了往日的不屑，态度诚恳得近乎哀求。
她曾经以为四十岁是正值壮年，是风韵犹存，可是疫情让她明白了肉体凡胎的脆弱。对于绝多数普通人而言，四十岁其实是力不从心的开始。
她一个人是没法对抗衰老的，她亟需一个老来伴，陪她相互扶持，一同走过余下的漫漫岁月。
为此，她不介意当后妈，甚至欢迎对方带孩子。有了孩子，相当于养老多一重保障。
冯春霞的诚心感动了媒人，没多久，对方还真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3】
相亲地点在街头的一家拉面馆，是男方定的。
若是再年轻个几岁，一听这地点，冯春霞必定不会赴约，没准还要揶揄媒人几句，给自己介绍的什么货色。
并非她市侩，只是一把年纪还只能请女人吃碗面的男人，上得了什么台面呢。
然而这一次，她恨不得立即冲到现场，好看看衣不解带伺候生病妻子的绝世好男人究竟长什么样。
男人叫陈家贵，长得其貌不扬，穿着打扮瞧上去更普通，胜在干净。
看见冯春霞，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起身给她倒水，手背上满是岁月的风霜。一看就是穷人的手。
可正是这双穷人的手，对他患癌的妻子不离不弃，亲力亲为地照顾对方直至生命的尽头。试问，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关于他的条件，冯春霞已经从媒人处了解得一清二楚。
普通电工，一个月薪水大概有四五千，养着一个在上大学的儿子。原先有套房子，给妻子治病卖掉了。
为了给伴侣治病而卖掉唯一的房子，这样的男人，冯春霞一点也不介意自己倒贴房子嫁给对方，反而有一种捡到宝的欢喜。
在陈家贵提出婚后会承担洗衣做饭的家务活后，她更加笃定，就是这个人了。
两人相谈甚欢，一顿面没吃完已经约好了下一餐饭。
陈家贵厨艺不错，又肯用心记着冯春霞的口味偏好。
几顿饭下来，她已经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家的感觉。她想，她再也不用做孤家寡人了。
年纪摆在这儿，又都是二婚，两人默契地没有大操大办，只请双方的近亲吃了顿便饭。
陈家贵上大学的儿子陈浩专门为此请假回来喝喜酒，态度诚挚地表达了对两人的祝福，让冯春霞顿时心安下来，给这个懂事的继子包了个大红包。
男人身体健康手脚麻利重情义，继子已经长大成人且懂事体贴，似浮萍般漂泊了半辈子的女人，觉得自己余生终于有了靠山。
·【4】
如果不是在秋天的单位体检中查出乳腺癌，冯春霞的第二段婚姻也许真能维持到老。
陈家贵没有不良嗜好，下班就买菜回家做饭，冯春霞连碗都不用洗。他打扫维护她的房子，比她自己还用心。遇上看电视不同台的情况，他也一定会让着她。
冯春霞被伺候得舒坦极了，只恨没能早点遇上他。
直到，她找他借钱做手术。
确诊乳腺癌时，冯春霞吓得失了魂，好在医生告诉她，她得的是乳腺癌中最轻的一种，手术切除病灶好好修养即可，复发概率很低。
尽管有职工医保，还是要预先存缴五万块钱手术费。巧的是，冯春霞的三十万存款都买了大额理财，手头的现金办了酒席、给继子包了红包，所剩无几。
于是，她让陈家贵先拿四万块钱给她应应急。等年底理财到期，她再还他。
他问她怎么不找娘家人借。
她怔住，下意识回答：这不是知道你跟前正好有嘛。
就在上个月，他还向她打听有十万块钱存款，买什么理财合适。
自打搬来跟她住在一起后，他什么开销都免了，攒钱速度比往日一跃千里，得知她有朋友在银行上班，便也想赚点利息钱。
知道收益伴随着风险后，他便放弃了买理财，改为存银行，方便随时支取。冯春霞正是因为了解他这笔灵活的存款，才没想着麻烦娘家人。
然而，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她的心情在沉默中如火山喷发般不耐烦，不断催促他快去取钱。不过是四万块钱，多大点事。
没想到，男人反问她：就非要治么？小浩他妈当时倒是治了，不仅人财两空，还遭罪，何必呢！
冯春霞神色凝滞，半晌气笑了：医生说了我这就是个小手术，基本不会复发！没那么严重！
可无论她怎么解释，陈家贵始终咬定医生说的不一定对，她应该放弃治疗，不要去遭那活罪，尽情享受最后的日子，他会照顾好她。
冯春霞跟他说不通，干脆找闺蜜借钱做了手术。期间，陈家贵只来医院看了一眼，脸上隐隐的都是对她的失望。
倒是陈浩，得知她做手术，专门请假回来看她，仔细向医生询问了她的病情。趁她睡着后，在她枕头下塞了两千块钱。
孩子如此懂事，连带着冯春霞对陈家贵都心软不少。他不来医院看她，那整日在家忙什么呢？
·【5】
冯春霞灵光一闪，点开了手机上的视频监控软件，想看看男人一个人在家的生活。
这个家用小监控外形毫不起眼，好几年前小区里发生盗窃案后她买的，从未派上用场，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最新的监控镜头里，陈浩显然是刚从医院回去。
陈家贵给儿子做了一桌菜，父子俩相谈甚欢，直到得知陈浩给了冯春霞两千块钱，陈家贵的脸色瞬间沉下来，大骂他败家。
陈浩面红耳赤地解释，当初见面红包他收了冯春霞小一万，现在给两千，算不得什么。
陈家贵立即摔筷子道：那都是她应该的！又不是什么年轻姑娘，一个老太婆，老子上赶着伺候，你以为我图她什么！
象牙塔里的男孩哪里见过这阵仗，木木道：你对我妈不也是这样伺候，我以为你对你老婆都这样......
老男人气红了眼，啐道：她能跟你妈比？你妈给我生儿子，跟了我一辈子，我们是少年夫妻老来伴！
实话跟你说吧，我娶她就是为了给你置办家产，可她倒好，非要治病，癌症是能治好的么，那是无底洞，肯定会掏空她，我凭什么伺候一个没指望的人！
说到激动处，他甚至指着天骂，冯春霞没有死在手术台上，是命运的不公。仿佛她用自己的钱给自己治病，是多么对不起他的事。
陈浩无力地劝着父亲，但是有些想法根深蒂固，根本无法撼动。
而监控另一头的冯春霞，遍体生寒冷汗四溢。
·【6】
原来，她以为的下半生依靠，私底下竟是这样的企图。她在对方眼里，不过是块肥肉而已。
事实上，自从决定再婚后，她已经做好准备，百年之后将财产留给陈家贵和他的孩子。
可他竟这样等不及，不仅对她一个病人毫无怜惜，甚至巴不得她赶紧死掉......
她忽然怕极了，比一个人忍受寂寞更害怕。
至少，一个人的时候，她不用提防枕边人的算计。
出院后，冯春霞第一时间提出离婚。
陈家贵起初不愿意，要求离婚赔偿，她干脆列出结婚半年来的各种开销，要求他分摊费用。
他像一只斗败的乌眼鸡，悻悻离去。
后来，听媒人说他还在相亲，要求还挺高，但是因为没房子，儿子也没成家，很少有女人愿意上钩。
听说这一切的时候，冯春霞正在自己的房子里跟着健身视频锻炼身体。
经此一役，她总算明白，单身不可怕，疾病和贫穷最可怕。
人真正的靠山，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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