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赵明磊照例回来得很晚。
春莲坐在黑暗里等，一直等到凌晨两点。
他进门后，她终于说出那句酝酿已久的话，我们离婚吧，我爱上了别的人。
你说什么？赵明磊沉默片刻，不敢置信。
春莲和赵明磊算是患难夫妻。两人认识时，春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鲜嫩得像一把刚冒出地皮的水葱。赵明磊则是如假包换的穷小子，在一家装修公司当漆匠，收入低，学历低，家境差。
但春莲固执地认准了他，置所有反对于不顾下嫁。
十年后赵明磊拉起自己的装修队伍，用豪宅名车证实了春莲的眼光。
但夫妻俩却渐渐变得疏离。
赵明磊越来越晚地回家，手机上经常有暧昧短信，有时候他当着她的面和别人电话调情，你是昨天给我敬酒的那姑娘吧。记得记得，大哥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
春莲则变得暴躁和孤僻，动不动摔东砸西，每次给他说话的主题就是要钱。
买衣服，买化妆品，买首饰。疯狂地挥霍，以此报复和填补。
但他们谁也不提离婚。
她不知道赵明磊是为什么，对她来说，她觉得女儿需要爸爸。
再说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凭什么把好日子拱手送给人？
直到遇到陈达健 ，她才知道这些理由都只是自我欺骗。
陈达健小她八岁，参加工作才两年的硕士生，单纯而有才华，是和赵明磊完全不同的类型。
他们在一起很快乐，鱼遇到水的快乐，蝴蝶看见花朵的快乐，翅膀找到天空的快乐。
他的手一遍遍地抚摸过她仍然光滑的肌肤，他的亲吻一点点融化她内心的冰冻，来自身体深处的颤抖提醒她，她还年轻，还有获得的能力和资本，不能就这样行尸走肉地走下去。
就像陈达健说的那样，你要改变。要选择。要重新开始。就算一分钱都拿不着也不要紧。
我养你，我像养一朵花那样，用清水般的爱情滋润你。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诗歌，春莲热泪盈眶。
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上这样骨骼清奇、才华横溢的男子，这样脱俗离尘的、24K纯金的爱情。
她激动地答应了他，怀着光明正大地协商、干干净净地做人的伟大情怀，向赵明磊发表了离婚宣言。
·【2】
听完原委赵明磊哈哈大笑，贱货，你胆儿真肥啊，居然敢给我戴绿帽子？
他咬牙切齿，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暴突而出。
说着就像拎小鸡一样揪住春莲的后衣领，把她往卧室拖。
春莲本能地尖叫，她以为他会被他们纯洁的爱情感动，流着眼泪和她惜别。
或者至少，他既然早就不爱她，她又不谋图他的财产，他也应该爽快地随她去。
她低估了一个雄性动物扞卫自己领地的本能。
赵明磊狠狠地将她扔到床上，又重重地反锁住门。
很快，她的皮带被三下五除二解开，衣服胡乱地撕扯得七零八落。
在他带着嘲讽又带着愤恨的目光里，赤裸的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深感无处躲藏的窘迫和羞聇。
紧随而来的暴虐，则将这种窘迫和羞耻推送到更深刻的境地。她像一堆腐肉，被鸟的尖嘴不断啄食，疼痛锐利又密集。
我被强暴了。她想。
终于结束后，她有气无力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赵明磊有些恹恹地说，随你吧。
他主动提出给她分一套房以及两百万现金，两个女儿也由他抚养。
这时候春莲已经反应过来，不禁后怕，幸好他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不然，以赵明磊的手段，完全可以让她一文不名地滚出去，以陈达健和她的收入，以后怎么活?
随后他们花了一些时间去向双方父母解释，向两个女儿解释。
这期间不断有亲朋好友出来说和，特别是春妮的母亲，以死相胁不准女儿离婚。
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追求什么狗屁爱情，你是不是神经病？你要敢离，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明磊，你一定得原谅她，好歹你们夫妻十几年。
老人涕泪滂沱，几乎要向女婿下跪。
两个女儿也反对，八岁的大女儿扬言要是离了谁也不跟，直接带着妹妹离家出走。
四岁的小女儿睁着天真的大眼睛支持姐姐，你们离了我们就不要你们了，我们独立生活。
她刚刚学会使用“独立”两个字。晚上还需要春莲起床给她端至少一次尿，吃饭总把饭粒子撒得一桌一地。
一段漫长的婚姻就像一株生长很久的树，无论地下还是地下，那些枝叶横生，那些盘根错节，要理清并非那么容易。
·【3】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春莲在和赵明磊的又一次争吵中，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翻涌。
熟悉又陌生的翻涌。她冲进卫生间，翻天覆地地呕吐起来。
赵明磊紧跟着进来，眼睛闪闪发光，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震惊地没有吭声，不一会儿又无法抑制地继续呕吐。
去医院检查，赵明磊的猜测成真。
生下来，不管是不是我的。
赵明磊急切地说。又补充，我先划一百万到你个人账户，不管孩子是谁的，就算是我单方面要求你生下这孩子的辛苦费。
如果是我的，不论男女，由我个人抚养。如果是他的，你带走。
简单地说，他用一百万，赌一个可能延续香火的机会。此前，他一直为两个孩子都是女儿而抱憾。
如果我不同意，是不是连同那两百万还有那套房，都要收回？春莲试探地问。
你说呢？赵明磊没有正面回答。
·【4】
连续几个晚上，春莲都睡不着。她绞尽脑汁地思考，要如何告诉陈达健这件事。
其实，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当她年轻美貌时，她是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的。
可现在曾经的资本已如雪花消融，同时她背负了越来越重的责任。
比如抚养将来和陈潜的子女，比如为父母养老、比如为自己未雨绸缪。
不说别的，光说买房吧，在这个每平米价以数万元计的城市，光靠她和陈达健那点收入，要何年何月才能攒得起首付，付得起月供。
更不用说继续她纸醉金迷的往日。
生活坚硬又冷酷，光有爱情远远不够。
可这些，她却无法和陈达健直说。他是一个超凡脱俗的男子，和她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们在大街上偶遇，他对她一见钟情，直接走到她面前说，我很喜欢你。
那天她刚和赵明磊吵了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就留了手机号给他。
此后他每天给她发短信，全是诗情画意的句子，一直坚持了半年。她被打动，终于在又一次和丈夫吵架后，去和他开了房。
她本只当这是一场露水情缘，但没想到从他们有关系的第一天起，他就催着她和赵明磊离婚，坚定地、毫不犹豫地提出要尽快娶她。
为此他特地回了一趟老家，把他们的恋情告诉了父母，只是没有说出她的名字。
听说儿子要娶一个带着两个女儿的女人，二老气得当场拿拖把杆将他暴打了一顿。
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承受，但不讨饶，也不改口。回城后他给她看身上的伤痕，血淤成五颜六色，一道道触目惊心。
他说，就算我被打死了，我的灵魂也不离开你。
她既然选了这样一个不属于俗世的男子，就必须要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为他们的感情造一个安全的壳，让他躲开所有的风霜雨雪、明枪暗箭。
·【5】
她设计了几种方案。
第一，谎称要出国进修，找一个偏远的地方待到孩子生下来，如果是赵明磊的就不给陈达健提这事。
如果是陈达健自己的，就说先不告诉他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第二，直接给陈达健说是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后如果做亲子鉴定不是的，就找个机会把孩子送走，假称在外面带着玩儿时不小心丢失了。
第三，开诚布公地说怀的孩子有可能是赵明磊的，也有可能是陈达健的，不管是谁的，她都决定先生下来再说。
然后不从钱的角度，而从报恩和补偿赵明磊的角度，论证这么做的必要性。
……
每种方案都有它的合理性，也都有它的不足。关键是，她完全无法预测陈达健会作何反应。
春莲越推敲越觉得拿不定主意，陷入茫然无措。
她向单位请了假，也没有任何心思关注其它事，包括回复陈达健的短信。
她没想到，就是这小小的疏忽，引发了一桩完全没有想到的意外。
·【6】
陈达健跑到派出所报案说她很可能被赵明磊非法拘禁，他详细地向警察描述了他们的婚外恋，他如何说服她去向丈夫提出离婚，以及赵明磊作为一个粗俗的包工头，以前曾有动手打妻子的前科等等。
谈及春莲可能遭到虐待、承受极大的生理和心理痛苦，他不禁涕泪滂沱。
警察们震惊又无语，但面对他出示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又不得不相信他的叙述还是有可信度的。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开着警车现身春莲所住的小区。
那时候正好是晚饭后，大伙儿都在外面溜达的时段，引发的轰动可以想见。
警车旁围满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宗朝伟和春莲满面涨红地把门打开，试图把警察请到室内，作出详细解释。
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陈达健在众目睽睽下扒开人群冲上来，一下子抱住了春莲，你没什么事儿吧？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边说边用警惕的、仇恨的目光注视赵明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赵明磊和春莲。包括认识他们两口子的围观邻居们。
等反应过来后，春莲使出全身力气从陈达健的怀抱挣脱，用最大的力气吼道：神经病。疯子。白痴 。我不认识你。
你在说什么？陈达健用震惊的且质疑的悲伤的目光注视她。
四周爆发出已经压抑不住的阵阵讪笑。
春莲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高估了这份爱情，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她直接上前打了陈达健一个耳光，给我滚，现在就滚，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这时候赵明磊上前和领头的警察耳语了几句，警察顿时明白了什么。
他们将陈达健带上车，连夜送到医院精神科鉴定，证实他患有轻度的花痴症。
这是间歇性神经病的一种。主要症状就是在遇到自己喜欢的异性时，容易情绪失控，做出不当的怪异行为。
也因为这个原因，专业才华突出的他，不得不频繁地更换工作单位，并且一直没能结婚。
·【7】
陈达健仍然像以前那样，每天给春莲发短信。
他写，天很蓝，是你皮肤下血管的颜色。他写，我捧着你的脸，像捧着世界最皎洁的月光。
她看一条删一条，却居然，隔了很久仍然记得。
他真的写得很好，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么诗情画意的人，也再不可能得到这样纯洁炽烈的爱情。
这是一个多么不可理喻的世界，最像爱情的爱情，只能由一个疯子演绎。
不幸中的万幸是，就算孩子是陈达健的，至少赵明磊还承诺分给她房子和钱。
她好歹也能养活他和孩子，不至于让他们流落街头。
她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好运，那一天，孩子呱呱坠地，男孩，赵明磊的。
拿到亲子鉴定，还没出月子的她躺在床上，喜极而泣，像是一场死里逃生。
赵明磊拿过一张纸巾替她擦眼泪，又给她撩起一绺搭在额前的乱发，这是他们关系恶化多年来，他对她做过最温情的举动。
他没有再提起离婚。
她也没有。
他依然像以前那样，每天早出晚归，基本不和她说话，几乎不对她笑。
他依旧当着她的面给外面的莺莺燕燕打电话，她居然也不觉得生气。
万箭穿心，习惯就好。
只有两个女儿每天欢呼雀跃，放学回家便围着弟弟欢声笑语。
她想，若她一个人的难过，能换得三个生命的开心，也是划算的。
·【8】
有一天赵明磊下班回来后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全家出去走走吧。
他们在后面推着推车，两个女儿在前面。
傍晚的阳光映照着他们一家五口，看起来幸福又圆满。
走到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时，突然传过来一阵喧嚣，有保安在大喊，抓住他，抓住他。
春莲有些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到有人趁着汽车驶进的间隙飞快地冲进来，跑到她面前站定，居然是陈达健。
穿着万年不变的白衬衣和黑裤子，看起来仍然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他不看她，只把目光低下来，像用黄油涂抹面包片那样，反复地、仔细地涂抹在她手推车里的儿子脸上。
这是你和谁的孩子？是不是我的？他声音颤抖，仍然不看她。
这时候保安一拥而上，将他的双手反剪，然后架开。
有一个保安给他们道歉说，这个男人这几天都在这晃荡，问他找谁他又说不出准确的业主和房号，我们早就怀疑他有问题，一直警惕着，没想到还是没看住。让您受惊吓了，对不起。
赵明磊很大度地笑了笑，没关系。不过他看样子也不像坏人，别为难人家，放了吧。
保安走后，赵明磊弯下腰，从草丛里捡起一个腰包，是刚刚陈达健和保安在拉扯时掉下来的，打开，里面有一把小钢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冷的寒光。
春莲打了个哆嗦。
赵明磊笑了笑，当年我和你刚刚在一起时，我也曾经想，要是有人要把我们分开，我就要以死相拼，或者杀了那些阻拦我们的人，或者杀了我自己，或者杀了你。
他的话像一张网，打捞起她脑海里遥远的、沉睡的从前，她那时也似乎这样想过。
后来是什么，让他们的冲动、热烈、纯真，都渐渐风化、晾干、变形，一点点地变成今天的他和她呢？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可以无视他在外面有二三四五，仅把她这个正室视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也可以无视她的冷漠与暴躁，允许她只把他当做提款机；然后他们又可以为了所谓的共同利益走到一起，互相宽容与接纳。
所有的人都会慢慢长成这样吗？
不再无所畏惧，不再一往无前，不再热血冲动，不再相信永远。只是不断地在利益前权衡，在现实中苟且。
到底是陈达健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推车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她情绪的起落，回应似地动了一下手脚，脸上荡漾出一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
她轻轻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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