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局势与选择
1900年，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之上那空明澄澈的天空中飘扬着的是贵族与土司领主们的旗帜，空气中弥漫着的，是一群群奴隶和牛羊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
在土司官寨周围，这种牛羊的臭味相对淡些，尤其是最近江央土司的二少爷大病不醒之后，江央土司请来了远近闻名号称法师的丹朱哲仁喇嘛，让他给二少爷做驱魔祈福的法事，官寨周围充斥着檀香和各种香料和符纸燃烧后的香味…
被河谷中的晚风一吹…连官寨外围的奴隶窝棚和牛马圈（juan）里都充满了这种馥郁又神秘的香味…
奴隶们在初秋的寒风中一边感叹着法师喇嘛丹朱哲仁的法力，一边在夜色中扑闪这澄澈似牛羊的眼神为他们的二少爷祈福…
无比的虔诚…
伟大的江央土司，或许是连着娶了两个汉人老婆原因，学会了很多汉人的统治办法，这些年，在对待下人和奴隶这方面，虽然严格，但却是最为仁慈的…
极少见发生奴隶逃跑或者冻饿而死的事情，以至于连官寨里的行刑人老索朗德父子都觉得太过清闲，每月领着的月钱用着都有些不好意思，每天吃着的青稞糌粑都有点不是味道…
单纯的人总是拥有世人所期望他们拥有的美德，你对他好，他会加倍的感恩…更何况自从在这片人烟稀少，其他文化难以企及到达的澄澈之地…
你看连旁边窝棚里的牦牛都跪俯在地上，嘴里发出与法号相似的祈祷声…眼神与他们的奴隶朋友没有分别…
这已经是法师的丹朱哲仁喇嘛开坛做法的第十天，按照他的说法，如果今天二少爷再不醒来，就会魂归苍宇，魄入长夜…
直白的说，会死…
按照卷宗里所记载的，江央家族第十三代土司的大儿子也是这样的怪病，忽然一睡不醒，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家族第二十七代土司本人在四十岁的时候忽然一睡不醒，请来圣城的活佛才救治成功…为此，江央家族付出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和奴隶…
如今的江央家族已经不复当年盛况，在这片雪域高原，大大小小的一百九十余家土司老爷中，土地、人口、物产、财富、都仅仅勉强是个中下水平。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可以请得到圣城的活佛…
所以救治二少爷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拥有法师称号的丹朱哲仁喇嘛一人身上…
此时的丹朱哲仁喇嘛正穿着巫师的法袍，带着玄奥又狰狞的头冠和面具，手里拿着用人皮做的手鼓，跳着与天神沟通的舞蹈，在一声声如闷雷炸响的法号声中，与秋风共舞，嘴里发出晦涩的语调，如泣如诉…
“主子，如果二少爷醒不过来，我们真的还要给丹朱哲仁喇嘛二十车粮食还有五千块银元吗？”管家苏鲁普阿矮着身子走进位于官寨三楼的书房，朝着江央土司躬身行礼，眼睛里倒影着四周的火光，看起来有些愤怒：“老爷，寺院里每年的香火钱我们都是给的，周围几家土司中，我们虽然不是最富裕的一家，可香油钱我们却是给的最多的一家！”
“但是这次仅仅只是给二少爷来做一场法师就要这么多的财富！奴才觉得他们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二十车粮食还有五条小黄鱼？”正站在三楼的窗台对着他所统治的河谷之地沉思的江央土司转过头来，房间里的火光像是都被他的动作所吸引，火苗齐刷刷的窜高了一截。
“不不不！我的管家！二十车粮食还有五条小黄鱼？这是救活我儿子的价钱！”
“如果今晚的法事结束，你们的二少爷，我的儿子，江央顶仁…他如果还没有醒来。那么寺庙里一粒粮食！一个大子都得不到！”
江央土司从椅子上站起来，魁梧的身子挡住了大片的光亮，华贵的绸缎袍子外批了一身虎皮披风，看起来很是雄壮威武。
一边说着自己的决定一边走过来扶起他…
“要知道现在汉人那边正在闹饥荒，二十车粮食可以卖到平时双倍甚至更多的价钱！有了这些钱，我们可以买更多的枪和子弹！”
“可是，主子！咱们和庙里说好的钱如果不给，我怕丹朱哲仁喇嘛不会善罢甘休…真神和佛祖都不会宽恕我们欺骗僧侣的行为…”管家苏鲁普阿的眼神中充满了挣扎…
一边是自己效忠的主人，一边是信仰的真神和佛祖。都是他这大半辈子所遵从的最高指令。他从没想过这两种指令和利益会有一天让他作出这么艰难的选择…
“哦…我的管家！你难道忘了…两年前我带着我五十人的卫队和大批的财富远赴圣城之西参加的那场战争吗？”江央土司的神色变得严肃，语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像是一头压抑着的猛虎，眼神里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那群高高在上的大贵族老爷和这帮喇嘛，战前给我们口口声声的许诺，我们的战士有天神庇佑刀枪不入！可实际上呢？我们用弓箭对战的是洋枪洋炮！这是送我们一批一批的去送死！”
“而他们呢？连忙逃窜的远远的！等战争结束了，又跑回来坐在圣城里和人家谈着最耻辱的条件！”
“从哪以后，我只相信我手中的枪！还有从枪口发射出去的子弹！至于真神和佛祖？这样的真神我不愿意再伺候他了！”
“这件事我记得我给你说过很多次了…”
“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开始信仰枪炮和子弹！”
“你说呢？我的管家？”
江央土司踱步走回窗口的椅子坐下，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每次说起这些，心情总是难以遏制的爆发出来，习惯性的拿出不离身的德造盒子炮开始擦拭，只有这冰冷的杀人利器才能让他那颗狂暴的心逐渐降温…
“是！是的主人！从今天起，我也将更随您一起，信仰枪炮和子弹！”管家苏鲁普阿吓得再次跪俯在地上，嘴里说着最忠诚的话，听起来恭敬又虔诚，跪俯下来的样子配上他头上两颗玛瑙头饰，活像一只彪悍且忠勇的猛犬…
虽然他是从小就跟随江央土司的仆人，但是自从两年前江央土司从圣城前线回来之后，脾气就变得暴虐，对待寺庙和僧侣的态度变得格外的恶劣，哪怕是他这样的老仆人，也不敢保证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伟大的江央土司是不是会因为他依旧信奉真神而暴起杀人！
虽然对外的说法只是江央土司愤怒于圣城喇嘛和那些大贵族们的行为，但是作为从小陪着主人一起长大的奴隶，管家苏鲁普阿知道，主人变得这样失常肯定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不过他不敢多问，毕竟他的生活不像那些做工的奴隶一样艰辛，他的儿子还小，所以虽然对真神和佛祖依旧虔诚，但还不急着去死，好早点去见佛祖和一众真神！
毕竟，对于官寨里所有的家奴和仆人来说，他们在这人世间的唯一真神，应该是，也必须是拥有江央土司这个世袭爵位，统治脚下这片河谷以及周围方圆近百公里山河人畜的男人！
在这片雪域高原，所有的土地和人口虽然表面上归属于驻藏大臣的政府衙门管理。但是实际上，他们能管理的仅仅是大贵族和土司老爷以及寺庙喇嘛们。
再往下，他们一来管不到，二来没什么意义…毕竟替土司老爷们管理奴隶并不会收到什么好处，反而还会惹这帮吐蕃蛮子厌烦…
还不如让这帮土司老爷自以为自己拥有这片土地和财富，而作为大清帝国驻藏的大臣，他只需要从这群人身上收取财富和他们的臣服与效忠就足够了！
毕竟管理之道无非如此…
仅仅是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个假想，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收下他们送上门的财富，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提出管理他们的要求，让这群“老爷”们乖乖的服从自己的意志…哪有比这个还轻松的工作？
几百年来，这片纯净澄澈之地都是这样来管理，不管是管理者还是被管理者都已经习惯这样的方式。却从没有人想过这样是对是错，更不会有人想，以后未来百年将会发生怎样的巨大变局，又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幸福光辉盛世！
不过，1900年的今天。每一个土司在自己的领地上都依然拥有无上的权利。除了每年要运往政府的一部分粮食和财富之外，土司是这片土地之上的唯一主人！
“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这是对土司权利最好的注释。
土司之上，是驻藏政府，是名义上的管理者。
土司之下，是亲戚或部族头领组成的土司制度下的中坚管理者，一般被称作“头人”。他们可以在自己的辖区部分的使用土司赋予他们的权利。生杀予夺
大“头人”之下可能会管理一定数量的村落，而小“头人”仅仅是管理他辖区内的奴隶。
在这之外，还有极少数的自由民。他们凭借着自己的手艺或者租借土司的土地生存。仅仅需要缴纳赋税，为土司无偿的提供技艺上的劳动就可以。是为数不多的“潇洒”人…
至于奴隶，生生世世，包括奴隶所生的子女，都是土司的财产，与牛羊无异…
或许是出于这样的悲惨生活，奴隶们往往对寺庙里宣扬出来的教义非常笃行且异常的虔诚。
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罪孽深重的事情，这辈子才会这样来救赎自己曾经的罪过…这使得他们变得更加的温顺和软弱，像是被阉割了的牦牛，从此再也没有了血性和反抗的不公的勇气…
就仅从管理的角度，这无疑是在这个冷兵器与部分热武器混杂武装统治时期的最好的办法之一！
毕竟现在这片土地上仅仅只有这么多的生产资料，所以也仅仅只需要以人力为主的人产力而已…
而土司老爷们则是更多的使用寺庙，或者与其合作，提供给他们粮食和钱财，允许其宣扬这种有助于自己稳固统治的教义。并由他们提供医疗、巫术、祭祀方面的服务。
只是长此以往下来，有些寺庙甚至比土司本身更加富有。对土司领地内的影响力甚至逐渐超越了土司家族…
这就让寺庙和土司逐渐隐隐较劲，又彼此依附的关系逐渐衍生出来…
而两年前的战争，让很多土司对于寺庙逐渐丧失了信任，有太多的土司想把隐隐位于自己的土司权利之上的寺庙，真正变成自己手里统治的工具，重新加强自己的统治…
而寺庙里大多数的僧侣并不愿意放弃已然到手的影响力和财富…毕竟让统治者都低头跪拜聆听教诲，这可是比做土司本身还有优越的感觉，让人觉得已然快近极乐境…而且寺庙里的佛像金身可是需要不少金子呢…
这样的拉锯战其实在这片雪域高原的历史上已经上演了很多次…
只是换了不同朝代，不同时期的人…来做同样的事情而已…
不过，世界的历史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停止，人类的进步不会因为，某一小部分人的驻足而停下脚步…
反而会在这种时候以更快、更加迅猛的势头发展…
江央土司手中德国造的盒子炮就是最好的证明…甚至还有比最强的弓箭都射的远，威力也更大的长枪…
不在需要手动填充火药和弹丸，不再需要用火折子燃烧引线才能激发的枪械。这种东西的出现和存在，极大的威胁了土司的安全！更是刺激了奴隶们的野心！
入秋之前，东边隔壁领主就是被自家一个逃跑的奴隶用枪打死！从而引发了奴隶的暴动！
整个土司家族仅仅剩下一对去到汉地学习的姐弟两这一只血脉…
而引发这一血案的原因，据说是…因为有喇嘛告诉他：“你今生的罪孽已经偿还清楚，你可以领导这片土地上的奴隶，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作为奴隶，他最想做的是什么？除了做主子好像并没有更诱人的选择…
江央土司可不想他的领地里发生那样的事情!
江央土司有三个太太，为他生下了三个儿子，都和他一起生活在官寨里！如果步东边邻居土司的后尘…那江央家族一个血脉都留不下来！这是对一个土司来说，是非常可耻的事情！
汉化满人的大太太，不仅有一个在驻藏政府做吏的父亲，还为自己生下了一个身材魁梧彪悍的大儿子！
钢刀美女，快枪财富！一个土司喜欢的东西他都喜欢！已经十八岁的大儿子江央顶松是江央土司最喜欢的儿子！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都是土司最好的人选…
二太太，是从驼商哪里买来的汉族女人！生的极美！可惜生下的儿子目前来看并没有继承他强壮的体魄，仅仅是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和汉人的头脑…整日呆在房间里看汉地传来的书籍…以后为了不至于给他的大儿子当土司留下隐患…估计又是一个远出游学的路可走…
至于三太太和三少爷，那是江央土司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尤其是年近四十中年危机的时候，最是需要被人理解…
不过在这片河谷以及江央家族的领地之内，现在已经四十多岁的江央土司，这个本名江央虎桑的男人，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他只需要下达命令，所有人会无条件的遵从…
除了寺庙里的那些喇嘛！
二少爷的怪病，在江央家族来说并不新鲜，甚至在整个领地里也常有发生。这种病能救回来的少之又少！
所以在短暂的悲痛之后，作为土司的江央虎桑立刻意识到，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将会是一个契机，基于此大大的削弱寺庙对他统治力影响！巩固江央家族在这片土地上的统治力！
至于二儿子的死亡，这是他必须要接受的事实…如果这个事实能为整个土司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那他的悲痛会少很多…
法师丹朱哲仁喇嘛与神沟通的巫舞逐渐进入尾声，低沉雄壮的法号逐次响起…
河谷中萧瑟的秋风像是在恭送这片土地的小主人…在树梢上开始呜咽起来…
法号声止，巫舞在以团被法师喷吐出来的火焰中结束…
江央土司从窗口站起身来，注视着摘下狰狞巫冠面具的丹朱哲仁法师…
两人都知道，一场无形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只是作为这场战争的导火索，江央土司家的二少爷，江央顶仁，这个年轻的生命或是不甘于人生就此终结，，亦或者是不愿这片河谷再染鲜血徒造杀孽…
沉睡了十数日的眼皮艰难的抬起来一道缝隙…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一句：“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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