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
宏明想要辩解，话到嘴边瞥见她尚未消退的蛇目，犹豫了起来。
“朕的意思并非如你所想。”
最终他只说出了这句话。
“多谢皇上美意，我不愿。”
关翎飞快地回答。
“也许有人稀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可我不愿。”
她眯起一只眼斜睨皇上。
“不介意皇上三心二意的女子多得很，何必苛求我？我以一斤锈铁与皇上换一斤美玉，皇上换吗？我若为一人守节，必要求他回报同样不掺虚假的贞烈。”
她想起什么笑话似的轻轻笑起来。
“历来男子总说女子事事稍逊一筹，唯独守节这事儿上，女子必须做到，男子却不必遵从。奇怪了，既然男子更加才德兼备，为何做不到从一而终、恭顺谦淑、宽容不妒？”
“你是因为朕与后宫诸妃有过……所以厌恶朕？”
宏明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眼神似是想起了其他。
书中性命不过梦幻泡影，过得万分憋屈还要担心朝不保夕，那珍惜什么？
关翎听他问话，快乐地点了点头。
“坊间人如何评价邹夫人这样的烟花女子，坐拥三妻四妾的男人在我心目中就有过之而无不及。皇上许诺之事，自一开始于我而言便是笑谈。”
“你是什么身份，九五之尊是什么身份？皇兄可许你九州之内皆对你俯首称臣，你除了忠贞节烈有什么能回报皇兄？怎能以玉铁作比？”
四皇子听了她的话有些发怒。
“家人饥饿急需米粮时，太卜大人会以金银换米粮还是生铁？生铁有用，能果腹吗？需要什么，就该付出与之相应的代价。荣华富贵与痴情何干，怎能以之交换？啊！”
她故作惊讶地喊了一声。
“难不成太卜大人以为自己在醉仙楼撒的银两，换来了姑娘们的真情？”
少女白了咬牙切齿的四皇子一眼，幽幽地抖了抖袖口，扫去被上浮尘。
“当初太祖向清源皇后许诺今生唯她一人时，不知是否明说了除妻子以外的女人不包括在承诺内。清源皇后是明知他会再娶萱国公主才嫁给他的吗？”
“为何总要提起她？”
宏明眉心微跳了下。
“身在华英国，自然以清源皇后为女子范本。半壁江山是她打下。她认为应该对丈夫的谎言睁一眼闭一眼，我也认了。”
但清源显然不这么认为。
所以作为她长子的太宗灭了萱国，修改国史，抹除了萱国公主的所有痕迹。
“……若你是她，会如何？”
听她提起清源皇后与太祖，诏明奇怪地问了一句。
关翎想了想。
“或跑到天涯海角从此不见，或追到天涯海角杀得太祖尸骨无存。”
她睁开了蛇目。
那张脸上再无少女的天真。
四皇子脸色发青，向后退到了皇上身旁。
“你试图解开皇后封印，并无他人授意？……单纯是为了离开朕？”
宏明再度询问了一遍。
“是。我在竹青馆醒来，一个人都不认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谁会授意我？何况授意我便能取走皇后性命，何苦费力潜入宫中行刺？”
“行刺你之人与指使你之人可以是不同人。”
“确如皇上所说，可我既不知情如何能给出证据？皇上明知如此非要问，是为了找机会反驳我？”
这是她的一面之词，说来无用。
宏明比谁都清楚，偏偏要问。
在她答完“是”字时，他握了握拳，迅速垂下了眼帘。
诏明与皇上交换了下眼神，有了决定。
“两位打算如何发落我？”
堵在胸口很久的话出口，关翎无意再与这两人交谈，只想事情快些有个了结。
“你既然急于离开这副躯体，如你所愿。”
诏明扬了扬手，由门外走进一名祝师，解开了她手上的锁链。
关翎这时才留意到，这些锁链上纂刻了祝文。
这些人真把她当成妖怪镇在这里。
祝师架着她由床上站起。
由于扯到了伤口，她疼得一阵冷汗。
来人不等她缓过气，推着她往外走。
她手脚拴着不足一尺的链条，慢慢走出房间。
这地方与朝阳殿的地宫有几分相似。
出了地牢的门是纵横交错的水渠。
沿着水渠旁一条石阶往上，过了一道大门后，一座石造的地下广场出现在眼前。
立在牢门边的武士，押着她前往广场另一头的宫殿。
那宫殿不像朝阳殿下的地宫，屋里陈设给人居住。
宫殿最中心的房间里有个法阵，仿八卦阵法排列。
四角八方是盛放法器的架子。架子后各立了一名祝师，随时待命。
押她的武士替她打开手脚的锁链，往前推了推她，示意她走到法阵中心。
“一会儿会以太阴真火燃尽你的生魂，免得伤及皇后的玉体与幽魄。”
诏明用乌扇敲着手掌，随后走进房间。
“不用担心，不会感到痛苦。”
“这样不是会害死皇后吗？”
那法阵中心的架子上放着一颗珠子。
珠子上蒙了一块绸布，关翎看不见底下的样子，莫名觉得那珠子有古怪。
“磔死者若与你们魂魄相缠，移走你的魂，它会取而代之夺体而生。这时候有危险。既然它已被取出，自有将魂魄分离的办法。”
四皇子看了一眼与他一起走进大殿的皇上。
“皇兄原本就是计划将你移入其他义骸，是你太急不可耐，露出了狐狸尾巴。”
磔死者被取走了？
关翎握了握手掌。
因为伤口太疼，她一时没留意到，身体确实与之前感觉不同。
诏明用扇子点了点她的脊背，推她跨进法阵。
“你既然急于离开皇后躯体，现在如你所愿。被太阴真火燃尽，别说离开这副躯体，从此跳出三界不在五行。”
“什么意思？”
关翎听得糊涂，回过身看诏明。
“彻底魂飞魄散。”
诏明摇了摇手里的乌扇。
关翎不在意生死，却没料到他们要以如此决绝的方法处置自己。
她转眸望向站在法阵前的宏明。
“……你有意伤害皇后，不可轻饶。”
宏明避开了她的目光。
不知在书里被烧尽幽魂有什么结果。
她会从此消失，或是在其他故事里再次醒来？
奇怪的是，她不感到忧伤。
或许像王慕晖所说，她厌恶这里，只是忘了自己为何厌恶。
少女转回身，向法阵中心走去。
“等等。”
宏明突然叫住了她，又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叫她，绞尽脑汁想说些话。
“你……你可有什么对象想要传话？”
“皇兄，她既自称不认识任何人，怎会有传话的对象？”
诏明急着让她登台，略略不满皇上拖泥带水的行事。
“哪怕红袖……或是宁则也可以。”
宏明想了想提醒。
认识的人？
她非书中人，她所认识的人，这故事里的人怎么可能遇到？
关翎想起了那个梦。
不知梦里的少年是否存在，长什么样。
在宫里的两个多月里，皇上并未像话本所说一样苛待她。
反倒明知道她身份可疑，仍对她多加包容。
假如不做夫妻，他不算太坏。
她来时身无一物，只有一些记忆残片可以给皇上留个念想。
“我有一位故人，叫做巘岭岳。皇上如有机会遇到他，请告诉他，与他面貌相似的女子，已不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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