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日子后，方春华还记得那天从阳湾回来的情形。
丽丽不说话，还点了根烟，任凭车窗的风把满头秀发吹乱。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方春华想说说她，可想想又说不出什么，只也不语，侧了头，让风吹着。
不由会想起很多年前从县城回阳湾的路上，也是在车上被风吹着，但那会儿眼里还有泪，还有愤恨的事，还有种切腹的痛。可这次什么都没有，只有莫名的空虚与失落。
本以为阳湾是根，在这里还能找到些慰藉，现在想想全是自己的想象，自己以为自己没有变，大家也没有变，可事实上都变了，在不知不觉中都变了，都变得不能认识自己。
可细想想又实在没发生什么，既无利害冲突，也没原则分歧，各自走在不同的路上，每个人有自己的天地，完全可以互不干涉，可为什么会有那么一顿争吵？
自己后来问丽丽，是他们喝了点酒，都醉了吗？
丽丽说，哪是那点儿酒呀，都压心里好久了，都成另外一个人了。丽丽还反问自己，你不觉得吗？或许你还没变。
方春华知道自己也变了，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这变化，从对自己的精心打扮就已开始了。现在每日回来卸妆是一件必须的事，如同每天起来化妆是件必做的事一样，
那些抹脸的、保湿的、增白的、除皱的、减肥的、润肤的，瓶瓶罐罐在自己的梳妆台上满满当当，它们越来越成为自己生活的必需品，甚至是主要的生活。
买它们是件费心的事，用它们更是。还要不断地评说、比较、讨论，再加上每周定时的美容护肤，头发护理，体型塑身保养等在慢慢地构成生活很重要的内容，这还不包括对衣服的挑选，购买。
这衣服里有内衣、睡衣、外衣，还有四季的轮换、颜色的搭配，所有这些组合在一起，不只是花很多时间、精力、金钱，而是它们占据了生活，成为生活本身。
看看这些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看看这些各种式样，各种面料，各种颜色的衣服、鞋子，春华就知道那么多时间跑哪儿去了。
当然，这就是生活，谁能说不是呢？虽然自己没有故意地追求优雅、品味、高贵，可慢慢地一些环境，比如乡下的环境自己待着已不舒服，一些饭食自己已不习惯吃。有时到下面的学校检查时，已不习惯在那样的地方、环境待了。就是平时到一般的饭馆也有种挑剔，当然这一切都是很自然发生的，不是很有意。
如同偶尔在公交车上，虽然有空位子，可位子旁边是个打工的农民，有着满身灰尘时，她是宁愿站着的。事实上，家里有车后她坐公交车、班车的机会已很少了，那种人挤人的感觉她有些受不了。
而工作对她变得越来越轻盈，很多时候只是开开会，听听课，讲几句话，参加一些活动，写一些文章。而交往的人也干净整洁的多。她不喜欢吵闹、烟草的味道，办公室里一个男同志刚开始也吸烟，可慢慢地在自己面上很少吸了，而且人也变得机灵了许多。
自己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组长和副主任，而是有很多实在具体的事要经自己的手，由自己决定。这种经手、决定不只针对这两名教研员，也针对很多学校，很多老师。而这种经手，决定就是一种具体的权力，对这种具体的权力自己是慢慢体会到的。
以至于让自己感到运用这些权力在变成一件愉快的事。
局长共三个，两男一女，正局长是个男的。自己同那个女副局长或是因为同性的原因关系近了许多，而正局长与这名女副局长近，自己慢慢地也与正局长也近了。
近了后打交道次数就多，也知局长是个细腻的人。这种近表现在比如中午偶尔吃个饭，自己会想起叫他，他也会想起叫自己，一般性的视察、检查也会临时叫上自己。除了工作上的话，局长也会同自己说些社会新闻，家长里短，偶尔也同自己开开玩笑。甚至有时在酒场上他会替自己挡酒，自己也会替他挡酒。或者喝自己拿的水，跟自己要一片口香糖。
这种暧昧的熟悉会产生许多莫名的效果，让人觉得自己是局长的人，自己说的话会好使，能管用，慢慢的自己也被划入他的圈子，这个圈子当然还有那位女局长，也有一位分管教育的管委会领导。
在外人看着这样的圈子时，自己接触的就已不只是教师，不只是校长们了。而自己同分管教研工作的另一男性副局长也有种默契，这默契会让自己把一包上好的烟，或一盒好茶叶给他留着，会看到他穿的衣服哪儿有问题去提醒他。同样他也会很贴心地照顾自己。
方春华没觉得自己是刻意去做这些，但与三位领导的关系就如此变得十分融洽。这份融洽让她在单位有种很舒服的自由，甚至有种主人翁的感觉。这种自由是种她来迟了，不来了，会有人打电话问候她，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家里有事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这种主人翁感是那种局里有什么事了她总要操心，是有事后总有人打电话给她说，甚至问她的意见或看法，所以在这个局里她觉得不只是工作的地方，也是生活的地方。
虽然高新区管的地方没关东大，管的学校没关东多，但学校的名气更大，人数更多，影响更大，一点不比关东的教育范围小。所以别的县区教育上有的高新区都有，而且因为是高新区，更多优质资源集中于此，相反高新区的教育局更吃香，更实惠。方春华不但是高新区教育局的一员，而且是有着主人翁意识的一员，虽不是局领导，可与局领导的近，让他不觉得有什么神秘之处。
因此，方春华在心里没觉得愚同做了副局长是多么大的事，虽然有些想不到。可春华想想自己的变化，就知道没什么想不到的。
在高新区教育上，春华觉得自己算是能深入权力核心的人了，也就知一个副局长其实也挺尴尬的，没有多少权力，相反有的是更多的责任。自己虽不是副局长，可自己作为名师作为教研室的一名负责人，再加上自己与领导的关系，其影响力并不比一个副局长差。
可即使有了这些变化，有了这种内心对自己的认知，可春华还是觉得自己只是个小把戏，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因此她有些想不来愚同那些火气，甚至是那种莫名的优越感是怎么来的？所以她问丽丽，他们把什么压心底很久了？
丽丽说，我说不上来，说不清楚但能感到。当一个领导生活就分成三块了，一块是对上的生活，一块是对下的生活，一块是平的生活。对上的生活要给人汇报，听人指示，学做小，只是一个副局长对上的生活并不多，很多时候对的只是局长一人。对下的生活则是检查、指导、作指示、做决策、而这样的生活很日常，是常态的。而在对下的生活里经常体验到的是被恭维，被尊敬，这种感觉慢慢地会成为一种常态，会让副局长们觉得自己是生活的中心，世界的中心。日子久了，这种想法就会固化在脑海中，体现在言行中，不知不觉间有了那种莫名的优越感。
这优越感在对上时自然是没有的，可对这种没有，他有心理准备，也觉得正常，所以并不伤害他。而能伤害他这种优越感的就是这种平的生活了。这种平的生活就是与朋友、亲人、同事、同学在一起时，这种平的生活让与之相处的人并不会在意那种优越感，甚至有时对那种他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无所谓。当然一般理性的人也会提醒自己，这是私人聚会，不是对下的生活。
可问题是那种固化于脑海中的优越感还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体现在言行中，在平的生活中也引起碰撞。就如那天一样，说不上谁的错，但结果是这样了。
这种感觉对愚同是，对莫船是，对连舟也是。虽然都还是小人物，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世界，在小人物的世界里也要斗争，也要分出个你高我低来。想想，这与当年的斗争其实挺像的，只是斗争的具体内容有些变化，但斗争没有变。现在他们觉得自己都成了大爷，可这种成了大爷的感觉在平的生活中体现不到时就会有那种情绪。
听丽丽说了这些，春华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体会的居然如此深，是不是有亲身体验？
丽丽说，谈不上有亲身体验，但我还是有感受的。以我为例吧，你说钱虽不是最多的人，可也不缺钱，谁因钱要横，恃骄我自然瞧不上。对于当官的，虽然也尊重你，可那是在用你，不用你了，你一个官员对我又是什么？况且你这官当着当着也最后会没有的，比不得我，这事业虽不大，可也会长久存在。再说艺术这东西哪里是权力可以比的，所以我可以自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可以放低身段，可以尊重你，但不等于我就不是什么，可以被你低看，可以被你无视。
如果是了，要么我回击过去，要么我转身离开。现在这情况就是可以自轻，但不可被人轻。而之所以有这种心思，一个核心的原因就是觉得这么多年后，自己有了点什么，得到了点什么。
这种拥有是金钱，是地位，是事业，总之是一种资本吧。比如愚同，比如莫船，甚至连舟，当然也可以包括你春华姐，都是觉得自己有了某种资本。这点资本就是自己不能被人轻看的基石。被人真轻看了，心里就不舒服，就会发泄。而这样的轻看，最能发生的就是没有交叉的熟人间。
春华说，丽丽你说的玄了，我倒有些糊涂，不过你说的那意思我明白。大家都经历了不少，已不是见什么人，什么事都惊讶了，也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儿。可他们起初并没有相互轻视呀，一切本就正常的。
丽丽说，哪正常了？愚同让连舟叫自己名字，不叫李局长，那是愚同的姿态低，要把生活拉平。可你连舟能叫吗，你以为叫了就拉平了吗，事实上它就不平。况且你连舟还在体制内。所以你连舟不能叫的。就我与莫船看着与愚同没关系，可我们也在关东办学了，按理愚同也是我们的领导，我们也不能叫的。这李局长，你别看愚同让咱们不叫，可他心里把这声“李局长” 看得远比别人重。他自己可以嘴上把这看轻，可你不能。你看轻了就是不懂事，就是不按规矩来。你看轻的结果就如愚同说的，“有钱怎么了，还不是想让你挣了你就有，不想让你挣了你就没嘛。”这话就又刺了莫船和我，当然也顺带了连舟。
春华听后半天没出声，说，还是你看得透呀，如我这“方主任”，虽不是正式发文，可实际就是了，你叫了我嫌你叫，可你不这样叫了，我就会觉得你不太懂事。可即使这样有必要吵吗，这一吵不是就散了吗？
丽丽说，没人怕散的，你怕吗？
春华说，我有什么怕的，我现在又不求谁了。丽丽说，这不对了，都觉得自己行了，不求人了，有自己的天地了，在那个天地里自己说了算，所以也就无所谓了。散了就散了，哪有什么长久的事。
春华说，莫船回来后同你没联系吗？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回来的？丽丽说，打过电话了，能怎么回来，就车拉回来的。后来他们不醉也得装醉，不装醉怎么能收了场。所以都说自己糊涂了，不知道了。
前几天我打电话时他人已在沙漠了，现在又跑海南去了，听说还要在海南搞什么旅游开发。他有钱了，说话也硬气了，可以由着性子折腾了。
春华看着丽丽带气说话的样子就说，你也不劝劝，他还听你的。丽丽哼了声说，我劝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劝？又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情人。我就借给过他钱了，可后来他借给我的更多。他虽说知道自己成是形势所在，可这形势不是对谁都在吗？为什么他成了，还不是他觉得自己有眼光、有能力，可以傲视他人么？
春华看丽丽这个样子说，怎么听着对他怨气更大？
丽丽说，也不是怨气，是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说别人，我也是，没什么非要同他们联系的。莫船他就一个胆小鬼，从阳湾那时就是，别看他现在人五人六的，他仍是胆小鬼，只会逃避，只会自甘堕落，他不就是运气好，有什么？
春华见丽丽越说越激动的样子就说，还说没怨气，没怨气能这样说莫船，他怎么就胆小了？
丽丽点了根烟，吸了口，说，没什么，我发神经了，就是有点干什么也没心情的样。
春华说，怎么了？小流淌不乖吗？还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丽丽说，没什么事。对了，春华姐，我的美容院开好了，就在巨旺大厦，没事了来，还有个按摩院，哪天来让技师好好给你捏捏。
春华说，你怎么说搞就搞呀，真是有钱。行，哪天我带我局长去。丽丽说，也不差这几个钱。光兴他们男人玩儿，就不让咱女人也寻些乐子。行了，我还有个事，是关于餐饮项目的，我就不陪你了。
丽丽那天走后，春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想不来丽丽到底怎么了，说她心里不亮清吧，什么事也看得透，可哪来这么多的怨？而且自己也有些摸不透她了。
下午回到单位，办公室的胡老师说，方主任，五小的曹校长中午来说他们学校搞了一个教研大练兵活动，想请你指导，问你有没有时间，而且晚上想约你坐坐。
方春华说，跟他说没时间，不用坐了。胡老师见方春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就没敢多问，说，那我就这样回他。方春华嗯了声，胡老师就给曹校长回了电话，说他们方主任最近事多，不方便，晚上也不坐了，人也来不了。
方春华没再想这事儿，就一个人发了半下午呆。
快下班时，连舟来了电话。自那天分手后，两人也没再联系过，方春华就接了说，刘校长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连舟客气了下说，看又笑我了，晚上没事的话，想请你吃个便饭，也有个事想麻烦。方春华说，有事说事吧，饭就不必了。刘连舟说，真不给这个面子吗？好久不联系了，那天后我都不好给你打电话了，这次我可是鼓了勇气打的。方春华想了想说，那行，地址发我。
她想不来连舟有什么事麻烦他。他现在的阳湾中学可吹炸了。去年考上关府中学的人数更多，要转学到他们学校的人也不少，居然有个高新中学的学生要去阳中，关系托到她这儿了。但她没好给连舟说，拐了个弯托关东教研室的一个主任给办了。听那副主任开会时给自己讲，现在阳中也妥妥成了名校，而且已超过城关中学，与县中不相上下。别说别的地方了，光县城转到阳中的就不少。现在的刘校长可牛皮了，除了局领导和开发区的领导，别人说不进，这次能给我面子，还是刘校长欠我一个人情。
春华知道这副主任把这事说得这么悬，不过就是想给自己说这事儿多难办，让自己欠着他人情罢了。
连舟看来是实现了他做名校长的梦，既然这么牛，不知找自己干什么？
喜欢天堂里的马车夫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天堂里的马车夫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