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台宇的死,比陶岚、孟津辞被抓,还有孟津辞的四万军队在风勒河谷全军覆没都更让北元人震撼。
甚至,比前一年的兰泽城惊变更令人生寒。
所有人都觉得变天了,天翻地覆。
很多人怀疑是易书荣所为,尚台真理也这样觉得。因为在风歌城时,他们两个人甚至在皇庭上大打出手。
但实际上,易书荣并不想要尚台宇死,只有尚台宇能和他一起撑起整个北元的军事系统。
易书荣已经三天没说话了,和彦颇又来劝他,易书荣看着从小一块长大的和彦颇,终于开口:“陶岚被抓,生死未卜,和彦劲十岁都没有,惨死在他生母刀下,可我倒是从未见你悲伤,未见你意志消沉。”
和彦颇垂眉:“属下非草木,心里也是痛的。但是在为人夫,为人父之外,我还为人臣。”
易书荣长叹:“和彦颇,你觉得我们还有的打吗?”
和彦颇道:“您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易书荣道:“你不必说了。”
沉默一阵,易书荣忽然又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还要继续打下去吗。”
和彦颇低声道:“将军,要。”
易书荣定定看着他。
和彦颇道:“这场仗对于他们而言不仅是国仇,更还有家恨,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仗,他们要的不是北元的版图,而是你我的性命。”
易书荣的唇角微微牵起一抹讥讽:“那个阿梨,她就像是一条疯狗,我对她何尝又没有家恨?那沈冽更疯,偏偏他年轻,我们熬不到他拿不动刀枪的那一日。那就打吧,你说得对,就算是输,我们也要打,一旦停下,我们便是死。”
话音落下,他的近卫求见,进来后呈上一封请柬。
易书荣沉着脸看完,皱眉看向和彦颇。
和彦颇心底生出一股不安:“请柬上所请,何事?”
易书荣将请柬递去:“你自己看。”
只一眼,和彦颇的脸瞬息苍白,不剩丁点血色。
请柬上书,邀易书荣和他在八月十五日一同去不屈江的容塘峡口,观赏孟津辞和陶岚的死刑,并为他们收尸。
落款,丁学。
“八月十五日,汉人的中秋节,”易书荣冷冷笑道,“真会挑日子啊。”
“我……去不得,”和彦颇的声音虚浮,“我不能去。”
“本王也不会去,”易书荣拿回请柬,在烛火上焚烧,“有这功夫,我当去凌黛城接手尚台宇的烂摊子。”
转眼到八月十五日,曾经被北元军夺走的不屈江,如今重新被汉军占领。
夏昭衣带着几名亲随站在人群里,看着刑场上被推攘出来的陶岚和孟津辞,还有孟津辞的手下们。
这刑场不是当年那个,地上也没有大片厚积的雪,但周围的人声,比当年更鼎沸。
陶岚的腿彻底废了,走不动路,被人用木头架着。
这几个月,她被虐待毒打,施以酷刑,受尽折磨,今日的处决,对她反而是解脱。
孟津辞他们也很惨,孟津辞的脸已经惨不忍睹。
一股熟悉清香钻入鼻尖,夏昭衣微顿,转过头去,沈冽恰好至她身边,她的亲随很自觉地为他让位。
今日是中秋,原本就是他们要团聚的日子。
夏昭衣冲他淡淡弯唇,看回前面的刑场,很轻地道:“恍如隔世。”
沈冽的声音也很低:“并非恍如,的确隔世。”
“命运逆转,”夏昭衣莞尔,“当年刑场上趾高气昂的观刑者,如今成了受刑人。”
沈冽握紧她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平静的侧颜。
夏昭衣余光所感,冲他又一笑:“我们走吧,我不想看。”
“好。”
离开刑场出来,二人沿着不屈江江畔缓步而行。
这几个月,他们一直没见面,各自都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忙。
这几个月,也发生了很多大事。
聂挥墨成功政变,将田大姚拉下了台,他没有杀田大姚,将他软禁在一处山庄里。
田大姚的儿子们,跟他过节不深的,也被他扔了进去。
其余的,他都杀了。
所有人都以为翁宝山也不会有好下场,结果,翁宝山得到了聂挥墨的重用。
并非聂挥墨心胸宽广,不计前嫌,而是至最后一刻,所有人才愕然惊觉,翁宝山不知何时开始,竟成了聂挥墨的人。
当初,田大姚听从投奔他的那些军师们的建议,扶持翁宝山来制衡聂挥墨,并把自己的儿子一个一个拉扯起来,给他们钱和权,一同压制聂挥墨。
结果,田大姚的儿子全是草包,而翁宝山,竟和聂挥墨是一伙的。
消息传到晋宏康那,陈李客也傻眼。
他这才终于明白,当初他在江州功成县设下的陷阱,为什么钻入进来的人是田大姚的六儿子田延恩,而不是聂挥墨。
而对于晋宏康而言,对手的巨大转变也让他需得在极短的时间里立即生出应对之策。
除却人祸,今年天公也不作美。
今年的收成不好,汛期非常凶猛,并且现在又到了下半年东南而来的大风携带暴雨狂风的时节。
天下几大商会前几年有意识在囤粮,其中好几个大商会都被王丰年“耍泼打劫”,要他们优先送到西北。
账目上,王丰年一共赊了几万两,他每年只还三分之一,如果那些商会愿意继续供粮,就多还一点,这一招阴险狡诈,用债务牵着那些商会的鼻子走,把欠债的才是大爷这句话发挥到极致。
但是今年,很多商会叫苦不迭,称真没余粮了。
夏昭衣在想,还有哪些地方可以打劫。
云伯中的燕南、横评是个大粮仓。
晋宏康的安江、松州也是大粮仓。
当年,她在八江湖住过一段时间,当真非常喜欢那里的环境,极其宜居,真正的鱼米之乡,而且,还没有江南那股黏腻的潮气。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天云坪。
碧草连天入画,视野辽阔,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吃草,白云洁净饱满,一大片一大片悬在碧蓝的天幕上,像伸手可得。
夏昭衣停下远眺,低声道:“真美。”
沈冽点头,想说气味应该不太好闻,但不想破坏气氛。
“我最近盯上了一个人,”夏昭衣看着沈冽,“或者说,是相中。”
“谁?”
“赤玉。”
沈冽有些意外,浓眉微扬:“她?”
“西北战事不能一直打下去,就算我们灭了北元,空出来的这片大地,我们在短时间内也吃不下。我们吃不下,就有其他人来吃,南边贺川高原上的那些人会逐渐北上,在我们所看不到的更西北的方向,也会有其他的民族渐渐过来。等十年,二十年后,他们又会形成新的政权。而现在的北元,这么多年打下来,我们已摸清他们的习性,知根知底。”
沈冽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你的谋,是和?”
夏昭衣笑道:“和和气气,才是人间圆满。当然,兵威在和字之前,无强兵,无悍将,和字不过空谈。”
沈冽黑眸盈笑,点头:“嗯。”
夏昭衣牵住他的手,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臂膀上,目光看着远处自在的牛羊:“远人不服,先以兵甲之锋立威,使其畏怕。再行往来商贸,使其同利。后以诗书之泽,文德攻心,使其慕化。”
沈冽深深道:“威立则惧,利同则盟,心服则从,此乃长久安边之策。阿梨,你心胸广,寻常人所想,定要将北元人全部除掉,你所想的,仍是天下大局。”
夏昭衣很轻的笑,眼眶微红:“百姓,这两个字很重。”
沈冽知道,她定是想起朱岘临死前所说的“百姓”,还有老者给她的“苍生难”三字。
他抬臂拥住她:“不怕,我沈冽与你同扛。”
夏昭衣在他怀里抬眸:“有一句话,你耳朵听烂了,但我还是要说。”
沈冽笑道:“沈冽,谢谢你。”
夏昭衣笑容明媚:“不准抢我的话。”
“听不烂,”沈冽的笑容同样灿烂,拥紧她,“我永远喜欢听。”
十日后,飞鸟一站又一站送来的消息,落在忽兰青手中。
他不敢看,去王府找赤玉。
赤玉一身缟素,白衣苍苍,气质仍高贵尊雅,容貌精致美丽。
她深爱尚台宇,但并没有因为尚台宇的惨死而让自己憔悴太久。
尚台宇走了,凌黛城不能无主,她不站出来,无人可以撑住凌黛城。
赤玉接过信,看完后,她的神情明显惊愣。
旁人不知信上内容,所有人看着她。
许久,赤玉道:“信,是阿梨写来的。”
众人神情骤变,有人大怒,有人大惊,有人大疑。
赤玉起身回屋,没再说话。
转眼至十二月。
北境的战事越来越少,尚台宇的兵马全部回去,易书荣的家族联盟兵彻底失去斗志。
但他们退不了,他们害怕一撤退,那些汉人的军队会摧毁他们的一道东禄,二道东禄,三道东禄,会吞没他们好不容易才在草原上建起来的一座座大城。
又一年除夕,沈冽仍和夏昭衣一起,他们骑马去梅岭找夏昭学一起过年,遇上了非要跑来凑热闹的支离。
正月十五,汉人们过完年,易书荣迎来了他的毁灭。
该来的终究要来。
最后一场北境会战,在距离明泽城只有三十里的东南寒泉渡和东北落星湖畔爆发。
汉军兵分六路,剑指明泽城,易书荣早已没有那么多兵马可以抵抗。
随着汉军将战线一点点推入,易书荣彻底放弃,掉头让人撤退。
早在两天前,城内百姓已闻风逃走三成,现在,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惊恐奔逃的人影。无数人还未出城,便被踩踏踩烂。
易书荣同样是一个骄傲的人,但他现在和他的旧部下孟津辞一样,在形势越来越分明时,他丢弃了他的主力大军,只带了一支亲卫队离开。
在去往明芳城的路上,他被沈冽和夏昭学带兵拦下。
易书荣认得沈冽,但对他身边这位帽檐低压,脸缠风巾的男人陌生。
不过,只认出沈冽,易书荣便知今日一切都完蛋了。
要么,他在这里死一个痛快。
要么,他被抓回去,像陶岚和孟津辞那样,被折磨至死。
夏昭学策马而出,扬声叫道:“易书荣!”
易书荣皱眉,同样大声叫道:“何事!”
夏昭学一把扯下脸上的风巾,斜执在侧的长枪指去,冷冷道:“当年你非要针对我,并非只因我干扰你的行军计划,更还因为,有好事之人宣扬,你我齐名!”
易书荣一愣,定睛去看他的脸,终于认出他是谁:“你是夏昭学!你未死?!”
“对,我没有死!易书荣,你心胸狭窄,容不得别人与你相论,今日我便与你比一场,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你敢是不敢!”
易书荣攥紧手里的缰绳,直直瞪着夏昭学:“你想羞辱我,你想彻底摧毁我?!你想在史书上记下一笔,我易书荣是你的手下败将?!”
“你不敢?”
“不!你才是我的手下败将!当年若非夏昭衣,你早就已经死了,惨死,被我虐待而死!!”
夏昭学冷笑,胯下坐骑不安分地来回在走:“易书荣,当年我妹妹若没有把我换走,你也抓不到活着的我,而我妹妹若不是要为我争取时间,你们又岂能活捉到她?你说手下败将,我何曾是你的手下败将,我以两千兵马拖了你主力大军半个月,杀了你四千多人,烧了你百来石口粮,我早便回够本了!”
易书荣气得发抖,额头青筋暴涨。
他拔出随身的宝刀,指向夏昭学:“好!那就来试试!”
他那柄宝刀不短,但在长枪的对比下,这柄宝刀短得可怜。
夏昭学不占他便宜,将长枪抛给沈冽,拔出长剑。
易书荣先拍马:“驾!”
一刀一剑,杀意铿锵,在大雪中交击。
作为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北元人,易书荣的马术顶尖,连尚台宇都不是他的对手。
加上他争强好胜,凡事争第一,他要让自己成为同辈者中的翘楚,无人能及,他的马术因而更精进。
夏昭学跟他则完全相反。
夏昭学心不在学堂,也不在朝堂,骑射混个不错的成绩,意思意思能过关即可,太优秀的人,要被朝廷抓走干活的。
但因为他一次次往外跑,每次玩得尽兴才回京,父亲忍无可忍,还是将他扔进了兵营。
兵营里不好再继续掩藏锋芒,若是继续藏下去,不仅身体会遭罪,还要干很多活。
他能够忍受体罚,但他这么懒的人,让他给人洗裤子,他不如一头扎河里淹死。
于是就在兵营里,他迅速成长,风头大盛,一时无两。
后来离开兵营,他跑去江湖上闯荡,凭借一身本事,他的名声更大。
易书荣是天赋加勤奋努力,夏昭学是完全被老天追在屁股后面使劲喂饭。
至后来家变、国变,夏昭学再度回到北境前线后,他比谁都刻苦,手掌几次被枪把摩得鲜血淋漓,至现在,一手都是厚重的茧。
正月末的明泽城,大雪似鹅毛,漫天飞舞,夺命奔逃的百姓们远远绕开他们,这一带的人越来越少。
又听一声刀剑交鸣,紧跟着,大刀坠地,砸在厚厚的积雪上。
易书荣的三根手指还握在刀把上,跟着大刀一块落地。
他顾不得疼痛,左手迅速从腰上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一把扎入自己的胸口。
夏昭学驱马加速,一脚将他从马背上踹下。
易书荣在地上翻滚,滚烫的鲜血将大雪融化,胸口的疼痛让他眉眼紧皱,他望着苍茫天空,似看到了阿爹和长姐的脸。
不待他细看,两个高大的黑影挡住了天空。
夏昭学手里握着剑,抵在他的咽喉上。
另一个黑影是沈冽,他手里的长枪也对着他的喉咙。
夏昭学冷冷道:“你我立场不同,你为你的皇帝,我为我的民族。战事总有结束的一日,你是个人才,你的见识远胜其他北元权贵,留你在世,利大于杀了你。但是,你虐杀了我的妹妹。”
易书荣笑起,笑得满口都是鲜血:“我和你们不会有和解的那一天,杀我,杀对了。”
夏昭学看了沈冽一眼,而后几乎同时,他们的兵器刺入了易书荣的脖子。
刺得不深,非常折磨人。
易书荣不受控地剧烈挣扎,在几大的痛苦中抽搐离世。
确认他再没有呼吸,夏昭学低低道:“我替我小妹报仇了。”
沈冽道:“夏大小姐在天有灵,会为此欣慰。”
夏昭学侧首看着他的脸,清雅笑了笑,转身道:“走吧。”
这半年来,他有意无意,旁敲侧击,试图在沈冽身上寻找突破口。但沈冽这嘴巴,密不透风,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说,让夏昭学一度怀疑,他是不是一直不知情。
因如此,夏昭学便又确定,小妹也不想说的。
要么,她从来没让沈冽知道。
要么,沈冽知道,但沈冽在为她严防死守。
他们兄妹二人,真是一模一样的性情,讨厌拧巴,却又变得拧巴。平日觉着是性情爽朗的人,那是因为平日甚少碰上情感牵扯的事,一遇上就会逃避,不喜哭哭啼啼,优柔挂泪。
易书荣的尸体倒在雪地上,他的亲卫们也被杀害。
没多久,大雪覆盖,掩去了地上的鲜血,也将他们的尸体变作大地上的丘壑轮廓,与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二月下旬,北元又起新秀将星,年轻一辈的皇子们一个个站出来,意气风发,破土争雄。
他们四处演说,招兵募马,在冰天雪地里奔走于草原之上。
因他们积极备战,尚台真理在降和战之间徘徊,游移不定。
三月六日,赤玉王妃携带宝物和凌黛城特产进贡。七日晚,尚台真理的风歌城突发政变,三万大军将尚台真理的皇庭包围。
隔日,尚台真理和皇后被软禁,尚台真理那几个刚展露锋芒的皇子被秘密处死。
三月下旬,赤玉王妃登基,成了北元历史上第二个女帝。
同日,尚台真理和他的皇后也被悄然毒杀。
三月二十五日,赤玉和汉军统帅欧阳隽在三道东禄签署停战协议,并协定共同出兵,清剿黄门海的贼寇,将黄门海定为汉人和北元人的第一个商贸市集,将在此建城。
隔日,赤玉终于见到了夏昭衣。
确切地说,是她提前赶到这,将夏昭衣要回去的军队拦下。
赤玉骑在马上,一身红衣,像草原上的一团火,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轻装简素,黑衣玄衫,如瀑青丝束作马尾,高垂在身后。
眼睛乌黑莹润,一张巴掌大的清瘦面庞,因肤色深,更显轮廓立体。
见到赤玉,夏昭衣眉心轻敛,踢马上前:“你可是在等我?”
赤玉道:“我是在等你,阿梨将军,久仰大名,我少有仰慕之人,你是其一,还是其最。你果然年轻,看你岁数不足二十,年纪轻轻,便已名震天下,纵观古今,惟你一人而已,此才天授,后世难复。”
夏昭衣淡淡一笑:“你也年轻,也很厉害。”
赤玉弯唇浅笑,她看得出,对方并不想和她过多寒暄。
来时便有这个心理准备,因为这两日她一直没出现。
但赤玉便是心里发痒,便是想见一见,这个卓哉逸群,冠绝四方的女子。
山遥水阔,路途迢迢,极有可能,今日这一面,是她此生唯一能见到阿梨的一面。
现在,见到了,如愿了。
赤玉道:“阿梨将军要赶路,我不多加打扰,愿将军一路顺风,今后万事顺遂。”
夏昭衣道:“你也一样,今后北元兴衰荣辱皆在你一人肩上,你多保重。”
赤玉点头:“我会的。”
她一扯缰绳,领着手下往一旁退让。
夏昭衣掉转马头,赤玉忽然又道:“阿梨将军,多谢你!”
夏昭衣回头看她:“谢我什么?你的皇位?”
赤玉郑重道:“谢你没要赔款,也没要割地。我和他们打了两日交道,看得出他们都心存不甘,但他们又服你。若不是你,无人能让他们妥协。这个谢字,是我替北元百姓谢你的。”
夏昭衣的眼睛并没有什么情绪:“我不是为了北元百姓,不必谢了,告辞。”
大军重新出发。
跟随在夏昭衣身后的夏兴明、夏俊男等老将的目光都不友好,冷冽地从赤玉身上扫过。
不止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士兵皆如此。
赤玉的脊背挺拔,并不觉得羞愤,也没有以此为傲。
他们的愤怒势所必然,作为侵略者,她理应承受,全盘收下。
很快,大军离开,渐行渐远,转眼已成天边一条细瘦的长线。
“阿梨,”赤玉低低道,“她真是个精彩的女子。”
夏昭衣带兵马回去,先去苍晋的盖汤城,愿意回家乡的姑娘们就此退伍,还想继续跟着她的,随她一起离开。
退伍除了额外赠予的饷银外,还有粮食、肉、衣裳。
许多姑娘们思乡太切,领了程仪,离开军队。
剩下的姑娘,刚好合并为一支,名字仍叫猎鹰营,随夏昭衣一起离开苍晋。
沈冽早一个月就已经离开了北境,依然还是聂挥墨的信。
聂挥墨预备对晋宏康发动最后一次大规模进攻,不仅是沈冽,他还书信给了云伯中。
聂挥墨将从华州和牟野出发,云伯中将从谷州出发,沈冽则是一北一南同时进攻,而松州的东面,是高大的山峦,山峦另一头是规州、熙州、睦州和河京。
晋宏康在舆图上被完全包围。
夏昭衣离开西北后,又去了一趟京城,让人为夏家军的士兵们谋一个锦绣前程。
此事不急,但需要提前安排。
当天下午,夏昭衣被赵琙拉着吐槽了足足三个时辰。
等终于摆脱赵琙,她睡饱后,便带兵南下。
她的兵力一直不算多,她并非不能招兵买马,但兵贵在精,人太多了,她没心力培养。
现在带着这么几千人南下,她帮不了什么,但是,她想凑热闹,也想亲眼看到晋宏康跌落高坛。
途径锦州时,在馆驿休息,一人来见,说沈冽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给她。
这人手一挥,便见一个老头子被压了上来。
夏昭衣看着几分眼熟,皱眉道:“谢忠?”
谢忠已经被打惨了,鼻青脸肿,双手一直在发抖。
见到夏昭衣,他蜷缩成一团,受到了极大的惊恐。
能将谢忠那样的人变成如今模样,可想而知,这段时间他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那人道:“并非是我们将军的意思,而是我们捉到他时,他已经成了这样。确切来说,我们还救了他呢。”
夏昭衣道:“何人所为?”
“不知,问他什么都不说。”
夏昭衣看向谢忠,谢忠的眼睛还有明光,在她看过去时,有明显的闪避。
他显然有意识,并非真的痴傻。
但有没有意识都不重要了。
夏昭衣道:“杀了吧。”
“是。”
谢忠大惊,在地上爬来要抓夏昭衣的脚。
冯萍上前,一脚将他踹远:“滚!”
在叠声的求饶声中,谢忠被人拖了下去。
抓到谢忠时,他随身还有一个包袱。
沈冽的手下将包袱送来,里面有厚厚一叠地图,还有几本写得满满当当的泛黄册子,除却墓穴定位,还有土质研究,矿产研究,风水研究等相关笔摘。
在后半部分,夏昭衣翻到了林泉的地图。
不过有关林泉的记载,谢忠似乎兴趣不大,在笔札上只有几行注字,提及在衡香附近,少碰为好。
沈冽的手下讲述抓捕谢忠的过程,非常顺利。
邰子仓的画工如火纯情,根据方一平的描述,邰子仓画出了一模一样的人像,而后临摹上千张,广发天下,谢忠无处可逃,终被抓住。
夏昭衣想到唐相思还活着,也许唐相思不如谢忠狡猾奸诈,但毕竟活了几百年,还不时要躲卫行川的追杀,所以唐相思隐世乔装的本领,非一般人所能及。
结果,就在她前脚夸完,十天后她到了湖州,沈冽便同她说,唐相思死了。
湖州夏夜清凉,月明如玉,他们沿着官道慢步进城,与后面的手下拉开距离。
沈冽牵着她的马,简单几句说完了整个过程。
跟谢忠的差不多,由杨长山和谢怀楚详细口述,邰子仓画出画像,学生们临摹挣钱,而后,大街小巷全都贴满。
唐相思本想去对他来说最安全的松州和安江,或者熊池,但能去的陆路全被封锁,高山他翻不过去,水路他游不过去,最后走投无路,他躲去了晔山的断开崖。
他以为断开崖终年荒寂,只有袁暮雪和他的两个徒弟,却不想,澹仙舟正在断开崖上养伤,灵川道观来了不少人。
以及顾星海的望星宗门虽在晔山另一侧山峰,但他不知疲累,成日带牧亭煜来断开崖串门。
守灵人喜欢清静,袁暮雪多有不满,不过顾星海脸皮厚,袁暮雪又不能真和他动手。
就这样,唐相思一路提心吊胆,谨慎低调,悄悄来到断开崖,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来的当天晚上,就撞在了牧亭煜手里。
牧亭煜是荣国公府的世子,从小在点将堂里学骑射,他的身手谈不上多好,但胜过常人不是问题。
牧亭煜一吼,再一追,吓得唐相思连滚带爬。
山道崎岖,黑灯瞎火,加上体力透支,唐相思最后从山坡上跌落,摔死在了下方五丈处的断崖上。
恰好杨长山和洛衔因正在望星宗门,顾星海派人喊他们过来认尸,经二人反复确认,死者的确是唐相思。
他就这样死了。
进城的路很宁静,他们的南面湖光粼粼,夏昭衣听完道:“提到断开崖,不知翀门恒如何了。”
“袁暮雪将他饿死了。”
夏昭衣微愣,而后轻轻点了下头。
沈冽又道:“还剩卫行川,但见过他的人很少,画不出画像。”
夏昭衣道:“卫行川不急,他虽作恶多端,但至少没有如唐相思那般通敌卖国。而且,他深居简出,极少露面,画像对他不奏效。”
沈冽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郑重道:“阿梨,卫行川他们,便交给我,我去对付。”
夏昭衣道:“你忙得过来吗?”
“这不算忙,我喜欢替你做事,不记得了么?”
正好一阵湖风拂来,沈冽的碎发轻扬,眉宇清爽明净,眼眸温和,漆黑中透着星子般的莹亮。
夏昭衣最喜欢他的眼睛,很深很深,专注认真,像是就在他们身旁的这一潭湖水,又清幽又深邃。
现在,夏昭衣还能读出他藏在眼眸深处的欣喜。
这份欣喜将她打动,她也知道他在欣喜什么。
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不会再聚少离多,不会再想见一面,便得披星戴月,奔跑上数百里。
北元战事结束了,中原战事趋于稳定。
聂挥墨和云伯中已达成共识,只要灭了晋宏康,他们彼此间恩怨一笔勾销,前尘俱往矣,今后互不打扰。
这很好,虽然不是大一统,但一样的肤色,一样的习性,一样的文字和理念,大一统是必然。
而只要天下稳定,她就能自由地去遨游天地。
沈冽会陪着她,这真的很好。
夏昭衣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想,和他同乘一叶扁舟,在天幕星河下无拘束地飘荡会有多快乐。
夏昭衣笑起来,得寸进尺道:“好,既然你喜欢替我做事,今后那些我不喜欢的事,就都由你去做,我只做我自己爱做的事,你可愿意。”
沈冽弯唇:“阿梨,我求之不得。”
夏昭衣上前一步,靠入他怀里,伸臂揽住他劲瘦的腰肢。
他身上好闻的清香完全包拢她,夏昭衣道:“沈冽,我累了。”
打仗这几年,她没有感觉到一丝的苦和累,有时百里急行,手下们吃不消了,她会提起精神给她们打气,安慰她们。
除却重伤者在她跟前咽气,会让她感到悲伤无力之外,她成日都乐呵呵的,精神状态宛如天上太阳。
但现在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很累。
不过很快,夏昭衣就分析出原因,因为在沈冽面前,她可以尽情地偷懒放松了。
惰性一起,说垮就垮,懒的彻底,开始摆烂。
沈冽温声道:“上马吗?我们骑马回去。”
“好。”
沈冽顿了下,道:“阿梨,你自己动,你的手下都在后面跟着呢。”
虽然她的手下故意将距离拉得非常开,至少隔着两百多步了。
夏昭衣噗嗤一声笑出来,想起当年在京城郊外,他将她抱上马后,事后被她说了几句。
夏昭衣道:“好。”
沈冽的龙鹰在武少宁那牵着,夏昭衣上马后,沈冽也上来,从后搂着她,。
两个人就这样骑着马,马蹄声慢慢悠悠进了城。
月光如水,万物宁和,那些战火和尸山血海,仿若都是遥远时空里的事了。
这夜,沈冽很克制,因她这句“我累了”,他没敢索求太多。
刚为她清洁完,外面传来敲门声,叶正来禀,说范竹翊求见,刚从规州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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