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以后。
波光粼粼的海边，一个小孩正坐在礁石上吹着埙，其声呜呜然，沧桑空灵，厚重幽婉。
这里是华国最西边的海岸线，远处一轮月圆。月光漏下来，在粼粼的海面上如同残雪。
海上月是天上月。
而眼前人......
云延走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个这么多年难以忘记的人。
茫茫大海上，朦胧云海间，雾暗云深。她就坐在礁石上，转过头，微微扬笑。
海风将她的头发吹乱，配合着那柔软的唇，如同海上摄人心魄的海妖。
“是你啊。”莫锦辰如是说着，眼里自有一片星河闪耀，带着盈盈笑意：“你来了？”
云延轻轻点头。
“你老了。”莫锦辰没心没肺地说出这句话，身后白色羽翼张开，卷席着风几下就从礁石处来到了地上，脚下是湿润细腻的沙粒。
她的翅膀其实不算小，但挥舞间却没有半点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的霸气，反而轻飘飘的，和精灵一样。
云延看着眼前一如当年的小孩，轻笑一声，声音沙哑：“是啊，已经......六十年了。”
六十年，对于龙来说，只是一岁；对于神兽白虎来说，同样也算不是多少悠久的时光。
但对于人来说，也许就是大半生，甚至辈子。
六十年，就够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成为垂垂老矣的老人。
云延和莫锦辰，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一个是年少有为的青年组长，另一个化成人形也是碧玉年华的少女。
再次相见，一人已到耄耋之年眼眸浑浊，一人青春依旧眼神清明。
有些人相见其实就像相交的线条，在特殊的世界交错开来，从此愈行愈远，再无瓜葛。
如今早已经不再年轻的云延看着眼前依旧眼神干净懵懂的莫锦辰，看了看她的小脑袋，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这么多年她倒是有些进步——至少猫耳藏住了，不再扑簌簌地在发间抖动了。
莫锦辰看着云延的眼神有些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我脸上有什么吗？”
云延的目光重新落在莫锦辰脸上，细细地打量了半天，才笑道：“没有。”
或许神明都是如此完美且美丽的吧，哪怕夜里光线昏暗，依旧能看到那张尚且稚嫩的脸精致的不似真人，点缀着星辰的黑眸眨眼间顾盼生辉，却带着近乎圣洁的干净，让人自惭形秽不忍靠近。
下一刻，两只软乎乎的小手就贴到了他的脸颊处。
“老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来。”莫锦辰双手抱着他的脸，清澈的眼眸倒映着他如今的模样：老态龙钟，白发苍苍。
云延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后悔在当年鬼迷心窍地拎着那只小奶猫回家养着，后悔在那郊外荒野上扩散了自己的精神力，以至于清晰地看到了层层人群中央的那女孩，笑的温朗和煦，低声安抚着亡灵，独自一人承受所有的恶意。
那一天，明眸皓齿的神明，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如同星辰，不耀眼，却足够惊艳。那时的他，突然就动了心，然后不得善终。
六十年后，垂垂老矣的云延隐约记得那天下了雪。那时的惊鸿一瞥，谁知道，就萦绕在心头整整后半生。
所以说，年少时不要碰到太惊艳的人，以至于余生......全是她。
谁是那屋檐上的三寸雪？谁又是人间的惊鸿客？
“你在难过吗？”莫锦辰问他，依稀记得当年眼前的男人对她不错——至少没有其他人类那样好的对她了：“为什么？”
“因为我老了啊，老的快要死了。”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刻薄，但云延说的时候语气压的很低很沉，平静的就像仅仅只是说出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死这个词过于沉重且不可逆，莫锦辰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她也不觉得因为怕死而难过有什么。当年她快死的时候她也怕呢，怕的要命，既怕疼又怕未知的命运。后来发现，死亡比想象中要温柔许多，就像睡了极其舒适的一觉，梦沉了，便无知无觉了。
但看着眼前略微沧桑的故人，莫锦辰叹了口气，然后轻轻踮起脚向前拥住他。
云延的身体一顿。
莫锦辰轻轻拍着他干瘦的背脊安抚：“不怕，不怕哦......”
“不难过了，想不想听我吹埙给你听呀。听过之后，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她的动作正如多年前，云延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安抚。
只是现在换了一个人罢了。
云延此刻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是心底的某处到底是软了，化成了一滩水。
他低声感叹，这么多年了，她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这哄孩子的方式......她打算哄谁呢？
但是......
他确实好受了不少，这么多年的不甘和求而不得，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罢了，罢了，该放下了。
云延低头，说出来的话散在了空气中，如同风中的烛火，忽明忽灭。
莫锦辰却是听懂了，轻轻点了下头。
云延的眼睛里染上了点虚幻的笑意，然后渐渐涣散。
他不动了。
莫锦辰慢慢地蹲下，将他放在湿漉漉的沙粒上，伸手和上了他的眼睛。
“小光团，你说为什么有人会有这么奇怪的要求啊。”莫锦辰的长发披散，微端垂到了地上，她伸手戳了戳云延逐渐冰凉的身体：“他明明是人类啊，他的故乡又不是海里。”
他难道就不想回家落叶归根吗？一个人，为什么要提出死后葬在海里的要求啊？
他之前也不见得和大海有多大的关系啊？
“我也不知道诶......”光团子呐呐地说：“可能是......他对故乡的人和事已经没什么留恋之事，了无牵挂了吧？”
莫锦辰想了想，没太想明白。但答应了的事情，她还是会照做的。
小船载尸，扬起风帆，乘着月光，荡然远去。
云延在弥留之际曾很庆幸自己这个决定。
大海并不是他的故乡，但却是那个没良心的小家伙最想去的地方啊。
他若是葬在了海里，那么莫锦辰那小家伙......
是不是会曾经看看他？是不是偶尔看着大海还会想起他？
那还真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啊。
这一生，足够了。
......
几天后，莫锦辰依旧坐在礁石，吹着朴素的埙。
她这样待在海边差不多六十年了，也唯有在这里，她才能隐约感受到一点故乡熟悉的气息。
但也只是隐约而已，如同迷途之人追逐的幻影。
莫锦辰知道这里并不是她的故乡。
“宿主，任务成功，要脱离这个世界吗？”空间里，光团子的声音传来。
“可以走了吗？”莫锦辰怔愣地问了一句。
她还以为，活着这个任务要一直做到她寿终正寝呢？
“是的，原主的残念已经认同了您，判断任务成功。”光团子说道，语气轻缓：“走吧，宿主？”
“好。”
莫锦辰跳下礁石，投入海里。
......
“我的愿望是，撕下那白莲花的伪装，让她匍匐在我面前求我！”
原主在空间里握住拳恶狠狠地说，转头看向莫锦辰：“你可以做到吧？”
莫锦辰在海边一个人待了六十年，除了光团子以为就没和多少人说过话，这时候不免有些反应慢半拍：“哦，可以。”
还好原主是个心大的，没有在意她的呆滞：“如此就好。”
“记得，帮我狠狠地虐那个白莲花！”
原主说完这话就消失在黑暗的尽头，留莫锦辰慢吞吞地问道：“等等，白莲花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莫崽崽对人类社会的某些网络用词反应迟钝。
毕竟脱离社会六十年了。
光团子其实也不是很懂：“要不，宿主你先去下一个世界试试？接受了原主的记忆应该就理解了？”
莫锦辰沉默了许久，慢悠悠地回了个好字。
“那......宿主加油。”
“祝你第二次任务顺利~”
......
莫锦辰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小姐醒了？”边上突然出现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她看到莫锦辰醒来似乎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菩萨保佑。饿了吧？小姐，王嫂去给你拿粥，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顿一下，掩饰地向后看了一眼：“小姐乖点，王嫂一会就上来。你身子弱，可不要再发脾气了啊。”
莫锦辰刚刚醒来，脑子混沌的很，听到这话呆呆地嗯了一声，其实根本没听清楚妇人在讲什么。
很快，那位保姆打扮的妇人就匆匆下楼端粥了。莫锦辰正想趁机接收一下记忆，却发现身边似乎还有个，她慢吞吞地抬眼望去。
边上是一位高挑的美人，穿着利落的白色西装，看起来像是职场上能力出众的女总裁。
此刻，这个美人正冷冷地看着她，勾了勾唇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怎么？还想着怎么陷害我？省省力气吧，就你这破身子，可别把自己搭进去。”
莫锦辰还没有接收记忆，自然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敢随意搭话，只是木愣愣地点点头。
“怎么？低血糖晕倒后，人也傻了？”美人似乎看不惯她这种模样，皱了皱眉：“等你父亲回来，我会把你的所作所为如实告诉他。”
往常莫锦辰听到这话绝对炸了，美人也做好了小孩子立刻和自己翻脸怒骂的准备。但等了半晌，莫锦辰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柔软的大床中央，看起来和没睡醒一样。
不会真的傻了吧......
美人思索着，刚刚想说什么，王嫂就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了：“鸡丝粥来喽。”
“给，小姐。”她端着餐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边上还有被葡萄糖水：“小心烫哈”
见到热情的王嫂进来，美人便将原本想说的话暂时止住了。
莫锦辰先是喝了几口甜甜的葡萄糖水，然后便接过粥。绵软的手指没什么力气，她一边适应新的身份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自然就有些心不在焉，舀着热粥的勺子塞进嘴里，一下就烫到了。
“呜，好烫。”
嘴里那口粥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等莫锦辰好不容易将那粥咽下去的时候，眼尾都红了，看起来欲哭不哭的。
“诶哟，小姐，王嫂都说了粥烫啦......没事没事，不疼了。”边上的保姆王嫂看着心疼，她在这个家干了十几年了，可谓是看着小姐长大，将小姐当成闺女疼的：“来，勺子给王嫂，王嫂喂你。”
莫锦辰愣了一下，她见过原主的，她看起来也十几岁了......这个年龄，应该已经不需要人喂饭了啊。
那为什么这个王嫂说喂她吃的时候说的那么自然？
是原主的身体不行，有疾病什么的？还是有什么其他难言之隐？
心里这么想着，莫锦辰表面却不动声色。她可不想暴露身份，虽然觉得这个年龄被喂饭有些不妥，但还是轻轻点点头。
边上的美人却看不下去了：“王嫂，你楼下的锅还在烧着呢。”
“诶呦，对哦......我还要给小姐做晚饭，小姐胃不好，可不能耽搁着。”王嫂一拍脑袋，看了看坐在床上没什么精神的莫锦辰，又看了看身后高挑凌厉的美人总裁，想了想自己楼下的锅，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
“云小姐。”她将手里的碗和勺子塞到美人的手里：“小姐先拜托您照顾一下，我去准备晚餐。”
说罢，隐约听到楼下传来电器的提示音，王嫂急忙离开了房间，下楼去处理楼下的事情。
屋内只剩下那高挑的美人和坐在床上的莫锦辰，美人手里还端着热腾腾的鸡丝粥。
莫锦辰看着那碗粥发呆，她不是很喜欢喝鸡丝粥呢......
要是是海鲜粥就好了。
美人并不知道莫锦辰在想什么，只是看见她那雾蒙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粥，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就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可怜巴巴地等着投喂。
可能确实是饿了吧。
美人其实并不赞同莫家这么大的孩子吃饭还要喂的习惯，甚至觉得这种溺爱就是毁了孩子。但如今看到莫锦辰的水汽萦绕的大眼睛，倒是有些心软。
罢了，这孩子晕倒了刚刚才醒来，想撒撒娇倒也正常。
这次就纵容她一次吧，就当照顾病号了。
下次，绝对不会再惯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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