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凹凸不平的路面，车厢也随之颠簸不已，好在拉车的老牛身强力壮，步伐沉稳，所以倒不是特别难受。我独自在前挥鞭驾车，两位女士则在车斗里闲聊。
玛吉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上都在和伊琳娜东拉西扯。她说自家原本住在溪木镇，和老乡们一样，都是务农为生的诺德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魔法天赋，对火系元素的亲和力极强，有时甚至仅靠意念便能引燃木柴。
这对庄稼人来说不是好事。小玛吉被同龄人视作异类，常常遭到嘲笑和排挤，父母又没钱送她去冬堡学院正儿八经学习魔法。十二三岁正是女孩子敏感又好强的年龄，她偷偷练习法术，想要用自学成才来回应别人的羞辱和歧视。
毫不意外，她的魔法失控，烧毁了伐木场的库房和大半存货。
本就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面临着天文数字的赔款。始作俑者差点被自己的老爸亲手打死。最后的结果是，玛吉的父母入狱，她和弟弟妹妹被拍卖为奴，家产全部没收。
买下玛吉的男人显然没有仔细阅读有关她的卷宗，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品尝这青涩的果实。于是，又一场火灾发生了，那老色鬼被炼得只剩二尺长短，焦黑赛乌木，酥脆欺糖霜。玛吉只需轻轻一撅，他就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奴仆弑主，这是毫无争议的死罪。
当然，如果没有逮住人，那就无从罪起。
玛吉逃走了。她依着本能靠近溪木镇，却突然醒悟，此地已非容身之所。镇子往西不远就是佛克瑞斯领的黑松林。根据天际省的传说，九大领地互不统属，雪漫领的通缉犯完全可以在佛克瑞斯领过得逍遥快活。然后，她在这里遇到了自己的导师。
当时，年轻的艾司莫瑞达离开瑞驰领还不太久，身边只聚拢了五六名弟子。她们大多是天赋出众却没有门路或财富的学徒，也有走投无路，被老师救下的苦命人。玛吉的年龄最小，成了这个集体的团宠，也是从那时开始，这个女人学会了笑，也喜欢上笑。
在成为黑翼女巫并定居孤儿岩之前，艾司莫瑞达带领着弟子们在天际省南部游历多年，脚步遍及佛克瑞斯领东部和裂谷领西部。期间有人加入，也有人离开，玛吉认识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其中也包括黑光塔楼女巫团的领头人。
那人追随老师的时间最早，算是大师姐吧。四年前，她在老师的点拨下转化成黑翼女巫，法力大涨，此后便带着几位师妹，去往黑光塔楼开宗立派了。
“我听说，黑翼女巫的转化仪式需要献祭一个法力高强的人。”
“按传统的方法而言，是这样的。”
“哦？听你这话，艾司莫瑞达女士知道不传统的方法喽？”
玛吉像一只勤劳的松鼠，在铁罐子里奋力翻找。终于，她笑眯眯地举起自己的战利品——罐子里的最后一枚松子。
“哇，这个真的好吃，可惜有点少啊。不知道佛克瑞斯城里有没有卖的。”
伊琳娜的脸有些垮。昨晚扎营的时候，她偷偷抱怨玛吉贪嘴，把给我准备的坚果吃了大半。可那个铁罐子是她主动拿出来分享的，身为男爵夫人，自当轻财重诺，若开口要回，岂不是丢了夫家的脸面？
“够呛，这个季节恐怕是没有存货了。采集松子要等到炉火月和霜落月，你喜欢吃的话，就好好攒上半年的钱，这小玩意儿可不便宜呢。”
“哎呀！都被我吃了，这多不好意思。”
玛吉仿佛才发现伊琳娜的不开心，忙不迭地向她道歉，又许诺从裂谷领带蜂蜜回来作为补偿。闹了这一出戏后，我们三人都不再提起转化仪式的话题。
除了坚果事件引发的小小不快之外，伊琳娜的心情很是不错。她上次去佛克瑞斯城，是沿着伊琳娜塔湖南岸，走啸风棱堡的北门。而我为了避开她的伤心地，选择从半月磨坊一直向南穿越黑松林。
春日的森林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泥土的芬芳气息如醇醪般沁人心脾。如此景致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有着十足的吸引力。
牛车走走停停，每当看到心仪的花朵，伊琳娜就会下车采摘，然后编在花环上。她时而追逐着翩翩彩蝶，在如茵绿草中穿梭；时而静立在树下，和毛茸茸的松鼠对望。
“洛克尔爵爷很宠爱夫人呐。如果是阁下独自赶路，现在怕是已经到海尔根镇了。”
“这封信很急吗？”
“那倒不是。不过，爵爷应该也发现了吧？”
“今晚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到达佛克瑞斯哨塔。”
远离尘嚣的静谧和安详背后，是一支大约十人的强盗队伍。我和玛吉都是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早就察觉到有人跟踪，只有傻乎乎的伊琳娜沉浸在郊游的快乐之中。但是，我们每次扎营都是用魔法生火，我还在值夜的时候召唤了火焰元素。
对方大概也意识到我们是硬茬子，最终没有选择动手。
尽管伊琳娜不是很愿意，但还是留了一些钱给玛吉，让她在城中闲逛一日。我们两个则去看望唐娜。
家里多了几个人。据唐娜说，领主夫人曾带着世子前来拜访，见偌大别墅只有主仆二人居住，便在第二天送了三个仆人过来。其中一对是母女，母亲做厨娘，女儿做女仆。另有一位年纪和她相仿的仆妇，照应日常起居之外，也能聊天解闷。
唐娜本不愿使唤这么多人。但里盖尔当着她的面警告三人：若有人偷鸡摸狗，或者不尽心侍奉，以致被老夫人扫地出门，便要将那厮活活打死。小剑齿虎那副尊容，撂起狠话来是相当吓人的。谁敢去试她话里真假？
对于我和伊琳娜的到来，唐娜很开心，尤其是她看出我俩亲昵了许多。为了不让老人担心，我只说是一起去拜访艾瑞克。唐娜便打发人取了一只包袱过来，里面是她给安吉准备的礼物，让我们捎带过去。既然提到了孕妇，自然也要顺嘴催促我们一番。伊琳娜红着脸答应，表示正在努力。
接下来的半天，伊琳娜留下陪着唐娜，我却不得不去应酬。诸如里盖尔、丹格尔和南雅之流，都要逐一拜访。
次日离开时，唐娜让她的暗精灵女仆萨维拉跟着我们上了牛车。
“我还没老得要那么多人伺候。这丫头乖巧，又认识几个字，人也老实。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倒是或许能给你们帮上忙。”
从佛克瑞斯城到海尔根镇，要沿着山路缓缓攀升。靠近山顶镇子的地方，此时尚有未融化的积雪。冬春交错，别有意趣。
玛吉随我们拜访老爹，然后便留在海尔根堡垒。这里住着艾司莫瑞达的两个弟子，她也总算是得到熟人的供养了。而在镇子南边的大饭店里，艾瑞克和埃迪两对夫妇设宴，为我和伊琳娜接风。
这里已彻底完成装修，前两层仍旧保持诺德人的石砌建筑和瑞驰人的狂野风格，第三层的十个包间被分别命名：寓意北方冻土，叫做冰雪风暴；象征雪漫苔原，称为远方的地平线；还有瑞驰领背景的崇山峻岭和峡谷深溪；以及落锤省风格的大漠孤烟。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不仅屋内装修契合主题，连厨师都是这家伙高薪聘请的当地人士，追求的就是一个原汁原味。埃迪为之命名“如家”，盖言八方宾客至此，皆如归家。寓意是好的，但是我总觉得有一股子快捷酒店的味儿。
可想而知，这么干的花销不低。但埃迪说自己遵照亚龙人咕噜噜的指示，出手抢夺裂谷领的蜂蜜酒市场，所以得到了对方的后续投资。此外，瑞驰部落持续供应杜松子，让他的酿酒成本降了两成，利润空间更大，因而他并不差钱。
于是，不差钱的埃迪和莫瑞在一周前完婚。二人搞得很低调，只请依兰杜尔主持，三五好友见证，礼成之后才分别送信给里盖尔和我。去通知我的那位仁兄，此刻大概刚到花岗岩村。
伊琳娜有些窘。艾瑞克和埃迪虽然不是贵族，但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和我平辈论交。一个妻子有孕，一个正值新婚，她却没有准备礼物。在她看来，这是十分失礼的事情。好在安吉和莫瑞并不是矫情的人，三个女人很快就凑在一起说说笑笑。
桌子的另一端，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儿，聊天的声音反而很小。
“啊，对了，你上次和我说霍克斯那小子的事。他已经回家去接那生病的弟弟了。如果运气好，你们还能在镇上见一面。”
“我不知道那个黑光塔楼的具体位置，但估计打个来回，半个月够用了。如果他俩回来得早，你就留他们几天，在这里说话比在花岗岩村方便些。”
“尼加达那老娘儿们不好对付吧？”
我摇头苦笑。
“是有点儿麻烦，油盐不进呐。我又不好绕过她去联系霍克斯和你。”
“我说洛克尔，你现如今也算是家大业大了，怎么还亲自干这种事？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不必，送信而已，我们可是友军。”
艾瑞克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一朵玫瑰花。
“伊琳娜住在这边，有我们两家人照看，你大可放心。把这个带上，注意安全，快去快回，路上少管闲事，别惹麻烦。”
血腥玫瑰。这东西曾被借给伦德，却没派上什么用场，现在又到了我手里。埃迪见艾瑞克面色凝重，也知道此行绝不是我轻描淡写的那样。
“哥，要不你再多住几天，伊瓦斯泰德镇如今也喝咱的杜松子酒，你可以跟着下一批送货的弟兄过去。”
“你可拉倒吧，那送酒的车走霍斯加小径，还不得慢死？等我回来，你小子都当爹了。”
埃迪揉了揉光头，咧嘴一笑。
“我尽力。”
“共勉，共勉。但是你别忘了，日暮月或者夜星月，抽空去花岗岩村找我一趟。哥哥我有好东西给你。”
日暮月是诺德历法中的十一月，到那时，我要伦德种的大豆就收获了。即便酿制酱油来不及，做些豆浆和豆腐，总是没什么问题的。等见了那个霍克斯，我要问问他能不能搞到盐卤。至于石膏，佛克瑞斯领内就有，而且很便宜，诺德人用这玩意儿来粉刷墙壁。
在餐饮业深耕数年的埃迪已经了然，我教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布莱顿美食。而这种独门秘技，即便是师徒或父子之间，也未必肯倾囊相授。何况每个人天赋不同，别人肯教，自己能不能学会，能学会多少，也是变数。在这件事上，埃迪对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说起来，我们两个也算有缘。埃迪这家伙学起厨来可不含糊，他也没别的诀窍，就是埋头苦练。有些时候，我只是告诉他菜谱，调料火候都要自己琢磨。别以为这事很简单，当初那一道老蚌怀珠，他怕是得祸祸了几百条鱼。
我这里还有新鲜物什，也在埃迪意料之中。他很珍视我传授的厨艺，除了包饺子这种需要大量人工的活计，其他菜式都没有外传，甚至还把相关菜品从如家大饭店的菜单上删去，只在由他亲自掌勺的海尔根旅店销售。而这家旅店为我俩共有，也不算他占便宜。
而我倒也不是有意藏私，实在是天际的条件艰苦，很多食材备不齐。像是常用的酱油、香油、辣椒和姜，就全都没人见过。酱油还可以自己试着做，像辣椒、芝麻这类农作物，没有就是没有。否则的话，我也不会让哈由他们回老家采买调料。
此外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有答案，那便是瑞驰领。海尔吉的母亲那一辈，都是用香料起名字的，像安尼斯就是八角的意思。所以我猜测，他们肯定知道这些东西。但这件事至少要等到我们收复洛里斯泰德镇和蛇崖岭之后，才有继续操作的可能，眼下急也没用。
次日清晨，我再次拒绝了艾瑞克同行的建议。伊琳娜抓着我的袖子，一直送到海尔根镇的东门，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好姐姐，回去吧，别冻着。”
我捏了捏她发红的鼻子。每当伊琳娜听到姐姐这个词，就会变得很听话，这次也不例外。但就在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准备离开时，我却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这女人一点儿也不像她平日里表现得那般恬淡，甚至可以说是善妒。我只不过提了海尔吉的名字，她就翻脸掀了被子。这要是走上一两周，却领个伊雅回来，她还不得把我溺死在醋缸里？我得先给她打个预防针。
“姐姐，请你信任我，无论我遇到谁，或者带回什么人，我始终是你的丈夫。”
“我知道了……老公……路上小心点。”
我捧着伊琳娜的脸，在红唇上轻轻亲了一口，尽可能潇洒地一转身——
便看到一脸震惊的玛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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