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千星脚步一刻不停，闷头往上阳宫内行去。
一路上不少卫兵都看到了他这副不可阻拦的模样，再瞅瞅他穿的衣服，也就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了。
谁都知道李宫令与阴阳家们关系亲密，没必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有几人对了下眼神，最后出了一个跑去先行禀报。
在这上阳宫内，珑千星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这些人。
于是当他毫无阻拦地走到李斯所在的督学殿时，想要见的那人已经来到了门口，正微笑着看向他。
李斯身着深青色褐袖长袍，一头乌黑的头发被君子冠高高束起，上唇和下颚都留着细密有致的胡须，虽是文官但五官硬朗，看起来雄壮又斯文。
“珑千星见过李宫令！”
见李斯站到门口迎接，珑千星忙加快步伐到他身前行礼。
“不必多礼，我与你师傅乃是挚友，且说说为何如此行色匆匆吧。”
李斯搭手扶起，语气干练地问道。
“是！”
珑千星郑重地将万象重现一事禀报，只是与在前殿和白将军阐述时又多了一句话。
“邹师说，请李宫令下地宫释放魔珠。”
听到这句话，李斯面色如常，只是若是熟悉他的人就会发现，其看似平常的表面之下，竟是有着一丝恐惧。
珑千星并不知道李斯在想些什么，等了一会不见对方回答，于是又补了一句。
“邹师还说，望李宫令不要辜负帝尊。”
“我明白了……”
李斯像是被雷击一般回过神来，目色复杂地看了眼前来传话的珑千星。
“随我来吧。”
“我？李宫令是在说我吗？”
珑千星愣了愣，他还以为传话之后，自己的任务都完成了，没想到竟还需要用到他。
“跟来便是。”
“是。”
李斯越过珑千星，领着他出了上阳宫，随后在庞大的上天台内走了三刻钟，才来到位于后苑的祭地坛上。
“李宫令，为何要来祭地坛？”
“地宫就在祭地坛下，你师傅没说过吗？”
“邹师不曾说过…”
“那你的身世呢？也没告诉你？”
“我…我的身世？”
珑千星整个人都呆滞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居然还有文章。
“我出生烟郡珑家，一个世代都是大秦阴阳师的家族，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生活在珑家，日夜研习阴阳之术，十一岁时因天资聪颖被邹师选中，和姐姐珑千月来到咸阳，成为了阴阳家的一员。
这理所当然的一切，今天居然似乎有一些不对…
珑千星不禁心中咯噔一声。
“唉，先进来吧。”
李斯并未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来到祭地坛中心，站在了一根石柱边上。
珑千星神色复杂地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也走了上去。
待到二人都站定后，李斯在石柱上按动几块毫无规律的微小石板，脚下的圆形石块忽然发出一阵机括转动声，然后缓缓下沉。
从这里降下去，珑千星眼前也由昏暗到黑暗，再到昏暗。
与地上的乌云笼盖不一样，地宫之中的昏暗更有种幽深的恐怖感。
虽然一直知道地宫的存在，但珑千星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前方是一条冗长的甬道，两侧有许许多多的铁制栅栏，每个囚室外都站着两名着金甲的大汉值守，之类似乎关押着许多人。
李斯一言不发地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见他来到，两侧的金甲守卫也只是沉默点头致意。
显然对他们来说，看管囚室中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行走在这甬道内，为这寂静无声之地也带来了一丝生气。
珑千星不安地看向两侧。
身为阴阳师，他天生就对天地之气有不一样的感触。
前面几个牢笼都是空着的，但到了往中间的几个后，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妪。
老妪满头白发，身着蓝黑色锦袍，一看就材质上乘，手中一根龙头拐杖更是价值不菲。
这样一个老人家，怎么会被关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疑问一产生，珑千星就感觉走不动路了。
他站在了栅栏外，愣愣地看着里头的老妪。
只是老妪却并未有任何回应，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仍是自顾着闭目小憩。
倒是李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转头为他解惑道：
“她是蜀中唐门的唐老太太。”
“唐门！那不是已经覆灭了吗…”
珑千星愕然说道，随后喃喃自语：
“纯阳子虚，翠玉白衣…”
这是三十年前唐国江湖中最为知名的四个高手，其中纯阳、子虚和白衣分别指的是两道一僧，而翠玉则是指唐老太太。
三十年前，唐国的江湖便以四人为尊。
“唐门是灭了，但唐老太太一直都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她已经垂垂老矣…本该安享晚年。”
眼前的老妪最少也有七八十岁了，若是人生安顺，这会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
珑千星不明白为什么要将她关押在阿房宫的地宫里。
“为了不让九州再产生新的杰出人物，江山辈有才人出，任何一个陆地神仙死去，他们身上的气运散去，都会寻找更为杰出的人物。”
“这些人，都是长生会的敌人，是阻碍我们通往更高世界的障碍。”
“与其让他们死去，不如羁押起来，只要让他们半死不活地活下去，九州的江湖就掀不起大风浪来。”
李斯目光冷冽地解释道。
长生会花费大力气捕捉那些成名已久的陆地神仙，利用秘法使他们无法反抗，只能活在长生会布置的狭窄空间里，消磨着他们的生命。
但只要气运仍在他们身上，江湖之中就很难再产生更为强大的人物。
一些识相的已经皈依长生会，成为其爪牙。
像唐老太太这种不愿助纣为虐的，则只能在此静待死亡的降临。
只可惜在长生会的秘法之下，她连终结自己生命的能力都没有。
“可是…”
“没什么可是，继续走吧。”
李斯冷漠地呵斥了一句，转身离去。
珑千星迟疑地看了眼一动不动佝偻着背的老妪，心底哀叹一声，迈步跟上。
他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如何有能力去管他人的死活。
一路走下去，直到走出甬道，珑千星见到了不少被羁押在此的人物。
虽然认不得这些人到底是谁，但从他们的仪态可以看出，定然都是在外响当当的人物。
可叹如今，只能苟活于此。
出甬道后，才是地宫的核心地带。
前方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广场。
广场的中心，闪耀着一个巨大的阵法，为这片漆黑的地带带来光亮。
“这个阵法…”
珑千星凝重地看着那一大片光芒下的阵法和摆设，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见过完全一样的大阵，但其中确实有不少阴阳家的相似手法。
李斯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去，目的地就是前方的大阵。
“九幽聚魔阵，是你师傅亲自设计建造。”
“邹师的手笔？”
珑千星皱眉思索，确实能从中找到不少玄妙的细节。
“邹师教我许多阵法，但此阵却从未与我提起过。”
“抽取天下戾气的邪阵，他不教你也是为了你好。”
“邪阵…”
“对，阿房宫上常年不散的阴云，很大一部分便是因为此阵的存在。”
李斯站在大阵的入口处，顿住脚步。
“进去吧，到大阵中心将那杆大枪拿出来，我就将你的身世告诉你。”
“为何是我？”
珑千星神色犹豫。
过了二十多年的顺遂日子，却在今日有了被打破的迹象。
他不知道进入其中后会给自己往后的日子带来怎样的影响。
可这里阴冷邪异的气氛告诉他，绝对不会有好的结果。
“命运选择了你。”
“这不公平…”
“呵，何须公平？”
李斯脸色转冷看向他。
“你若不进去，进去的就会是你的姐姐千月。”
“……我知道了。”
珑千星面色一苦，终究是被抓住了软肋。
他可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继续去过自己的人生。
但他不能让姐姐的生活遭受到破坏。
想到这里，珑千星终于是踏出了脚步。
这大阵对于外人都有极强的排斥，但在珑千星进去之际，却是产生了一阵波动，像是在表达喜悦。
李斯目光深邃地看着这一幕，良久，化作一身长叹转身离去。
答应过的话，像是转头便忘了。
进入大阵的珑千星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茫然地朝着大阵中心走去。
从外看去，此阵并无什么奇妙。
可进入其中后，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个不同的空间。
他看到了五彩斑斓的色彩在周围萦绕。
只是这些颜色无一不是幽深阴冷，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珑千星强撑着这种不适感一步步往前。
除了对姐姐的爱，支撑着他的还有一声声来自心底的呼唤。
那像是穿越亘古的呼喊声充斥着无尽的渴望，让他产生了自己需要去解救对方的责任感。
若说起先他还有自己的意识，走到后面，便像是一具只知道往前而行的躯体。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四周的色彩也变得越来越少。
从五彩斑斓到幽冷的蓝紫色，到最后只剩下极致的黑暗。
终于，一道银芒划破黑暗，也惊醒了差点失去意识的珑千星。
他惊愕地看向那道银芒。
是一杆枪…
很长…
至少超过了一丈。
他从未见过这么长的枪。
这么长的武器，什么样的人才能使用它？
从不关心这些东西的珑千星，在这一刻自心底涌出了一个想法。
我要去触碰它…
于是，他加快了步伐，冲向了前方的大枪。
九步…六步…一步…
当真正站在长枪面前时，他才看清这柄枪的高大。
足有一丈五的高度，枪杆粗如成年壮汉的手臂，枪尖更是无比锋锐。
这不像是人间的武器…
倒像是地狱里魔神的兵刃。
珑千星情不自禁地探出手按在枪身之上。
当皮肤与枪身触碰的那一瞬间，磅礴的气浪自枪底传出，黑气缭绕奔腾，在大阵之中疯狂流窜。
其中夹杂着难以名状的鬼哭狼嚎之声，若是常人听到，怕是即刻入魔。
珑千星在这一刹那便失去了意识…
他的心神仿佛再次来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手中依然是那杆独特的大枪，但周围却是一张张茫然失措的脸庞。
再往外，则是一圈圈数不清数量的火把。
火把之下，那些看不清脸的人正在唱着熟悉的歌谣…
这是？
珑千星反复确认，才明白过来这究竟是何时何地…
垓下…
乌江…
霸王…
原来这杆枪，便是枪中至尊，霸王神枪！
当初九州大乱，霸王与汉国高祖争霸西南之地，最后兵败被困，自刎于垓下。
这段过往，珑千星是极为熟悉的。
可这些又于我何干？
念头刚起，四面楚歌的场景霎时消散而去。
一阵黑芒闪过，他看到了一个极美的女子被一个穿着阴阳家服饰的男子救走。
此后黑芒频闪，时光也在不断更迭。
六月后，女子在大秦产下一子。
后女子将幼子托付，白巾自缢而死。
此后，幼小的儿童在阴阳家的教导下学习阴阳之术，逐渐成长。
终在而立之年来到了烟郡安家立业，繁衍子孙。
一甲子后，珑千星看到了姐姐珑千月的出生…
又过了五年，他看到了自己。
直到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阵之中，会有呼唤自己的声音。
只因…
我是霸王的子孙。
一股豪迈之气自心底油然而生。
纵使他一生只学过阴阳之术，也在这时候有了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勇气。
黑芒再闪，珑千星又回到了大阵之中。
数不清的邪恶黑气不断地涌入他的身体。
蚀骨的疼痛让他面目狰狞，嘴巴拼命地被撑开，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音。
脑子里如同潮水般被灌入了无数的惨痛记忆。
那是一段段不属于他的悲苦阴鸷，却被无情地强行塞入。
意识逐渐模糊，珑千星很累，几欲睡去。
终于，他再也扛不住这极致的疼痛，脑袋往后一仰，如同死尸。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气势也在不断攀升。
六品…
三品…
超凡…
天象…
陆地神仙！
天人境！
仅仅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便从一个普通至极的阴阳师踏入了整个九州武夫梦寐以求的陆地天人之境。
可那个懵懂善良的珑千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暴戾阴邪的男子。
虽然长着和珑千星一模一样的脸，但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不会觉得这人是珑千星。
男子慵懒地活动着身体，仿佛在习惯这具躯体。
“哈……”
“千年之久，终于不用和那该死的神农尺共用一个身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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