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边咱们控制的小城,现有常住及流动人口,约一万两千余人。”
殇,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向导,用那平板的语调继续他的简报。
“成分复杂。”
“往来通关的商贾及其护卫、伙计,约占三成,他们是关内流动财富与外界消息的主要来源。”
“本地工匠,主要是铁匠、皮匠、木匠、猎户、农户(主要是在城外很小的河畔区域和贫瘠的山间缓坡勉强耕作)、牧民(在双城附近有限草场放牧),约占四成,提供关内基本生存物资。”
“其余三成,多为各国逃兵、流亡贵族、罪犯、佣兵、失去部落的牧民,以及少数依附关城求存的山地部族家庭。”
“他们在此挣扎求活,需向关城实际控制者缴纳赋税。”
“多以货物、劳力或兵役抵偿。”
“战时,亦可从这些人中征募兵员,但忠诚与战力……”
他顿了顿,灰色眼眸扫过街上那些形形色色、目光各异的面孔。
“如沙筑之堤,参差不齐,需将军自行甄别、掌控、乃至……重塑。”
李二默默点头。
目光,再一次深邃地扫过关内那一片纷乱、肮脏却又充满顽强生命力的景象。
这是一片未经雕琢、棱角锋利的璞玉,也是一片遍布陷阱、毒虫潜藏的沼泽。
机遇与风险,以最原始、最赤裸、最残酷的方式并存着。
他要在这里活下去,甚至要重新站起来,首先就必须消化、整合、驾驭这片混乱。
而这,离不开身边这个沉默的、危险的“监军”手中的力量。
当然,自己也必将与这个“监军”之间,产生无数摩擦与博弈。
2
接下来数日,李二继续巡视。
强忍着身体初愈的虚弱,以及心中如同暴风雨过境后一片狼藉的复杂情绪。
尉迟恭,成了玄甲军残军的主将和亲卫首领。
以前的心腹爱将和智囊们,如张士贵、翟长孙、侯君集、张公瑾等,如唐俭、杜淹等人,早已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在殇那有限但精准、冰冷的指引中,李二就像一头刚刚被扔进陌生丛林、受伤但仍存獠牙的头狼,仔细而审慎地巡视、标记自己的新领地。
他们,走遍了铁门关、两边的羯霜那国渴石城、吐火罗多也城的每一处战防要地。
他们,勘察了水源地。
他们,清点了殇移交的物资仓库。
粮食储备,比预想的要充足。
主要是耐储存的粟米、黑麦、干豆、青稞,堆满了关内某处数十个干燥的石洞。
另有大量的肉干、咸鱼和硬奶酪。
观音婢估算,这些物资的确足以支撑铁门关现有武装力量人口,半年以上的需要。
当然,如果遇战事即使收紧配额,或许……不能支撑多久吧!
军械库,则让见惯了好东西的李二,也忍不住眼睛发亮。
大量制式的弯刀、长矛、鳞甲、皮盾。
此外,竟然还有数百副保养得相当不错的波斯环锁铠,比中原的札甲更灵活透气,防御箭矢效果尤佳。
堆积如山的复合弓和各式箭矢,包括破甲重箭。
最令人侧目的,是单独存放在最干燥通风石室中的那三百余具“连珠弩”。
这些弩器造型奇特,比中原的大黄弩或擘张弩,要小巧许多。
弩臂,以多层竹木与韧性极强的兽筋胶合而成,呈流畅的弧形。
最精巧的是,弩身上方的滑轨机构和下方可拆卸的短矢匣。
通过一套复杂的棘轮和连杆,上弦速度远超寻常弩机,而矢匣可容纳十支特制的、短小精悍的三棱铁矢。
扣动扳机后,矢匣内的弩矢在弹簧和重力作用下自动落入发射槽,几乎可以实现不间断的连续射击!
虽然射程大约只有百步,威力也略逊于强弩,但百步内的密集攒射,足以形成一片恐怖的死亡金属风暴。
这种制式近战神器,对于防御接近的步兵或压制敌方弓手,效果堪称恐怖。
“连珠钢弩。”
“王集巧思,反复试造、改良之物。”
“适于城垣守御、山林伏击、近战接敌!”
殇依旧是那套精简到极致的说辞。
但李二和尉迟恭,都能从这平淡话语中,感受到背后所代表的、令人心悸的技术优势与资源投入。
杨子灿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
即使在这万里之外的绝地,他提供的“武器”也如此先进而致命。
并且,这肯定不是极限!!!
如此强大的助力,当然是时时刻刻提醒着李二,他的一切,仍在某人的支持、掌控与注视之下。
3
尉迟恭,一百二十三名玄甲军老兵。
如同几颗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开始在关内外这片浑浊的池塘里,激起一阵阵剧烈而持久的波澜。
这一百余人,是真正的百战余烬。
他们,是从大隋的北方战线,玄武门的血腥,长安巷战的残酷,千里溃逃的绝望……中淬炼出来的最后火种。
沉默,彪悍,纪律深入骨髓。
身上,带着中原最强铁骑的骄傲烙印,以及败亡后沉淀下的、近乎实质的惨烈煞气。
他们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两座附城内各股势力的高度关注和本能忌惮。
这些东亚黄种人老兵的眼神,与那些佣兵、流民、部族战士截然不同。
那显然是一种经历过严格组织、大规模会战、见识过真正地狱后,对生死和战斗有了某种漠然理解的“专业”眼神。
尉迟恭,更是让人侧目而印象深刻。
毫不客气,强悍绝伦,武力超凡。
从抵达次日开始,无数个附城内自恃勇力、试图挑衅试探的波斯佣兵头目和山地部族壮汉,轮番前来挑战。
结果,没有一个例外,全被这个一点也不逊于中亚欧洲人种身材的家伙,空手在数息之间放倒。
虽然没有骨断筋折,但是皮肉之苦也要让他们躺着休养好久。
至于玄甲军的厉害,则是在于整体那种凛冽如刀、沉默如山的骇人气势和战力。
几股最不安分、试图挑战新主人权威或趁乱劫掠的小型武装团伙,迅速被这一百人左右的小队,以迅猛、闪电、雷霆的手段,镇压了。
没有滥杀,但手段强硬直接。
要么,当众严惩首恶,立威示众。
要么,将其骨干打散,编入其他武装势力。
要么,直接驱逐出铁门关的庇护之境。
短短五六日,铁门关有限辖区镜内那原本混乱无序的暴力气氛,竟奇迹般地消散无形,一种粗糙但有效的初步秩序建立了。
4
尉迟恭,开始着手整编关内那些散兵游勇。
他以玄甲军老兵为绝对核心与骨干,就像杨子灿穿越之初,建立的架子兵部队——重影前身。
这些人,担任各级队正、火长、
完全按照深刻记忆中的玄甲军基本操典,开始在渴石城和多也城的军营空地殇,展开了大刀阔斧的筛选与编伍。
过程,极其粗暴而高效。
所有身体健全、年龄合适的男丁,包括那些波斯溃兵、佣兵、流民,全部被强制召集。
愿意接受整编、服从命令者,纳入新编的“铁门守备军”,每日提供基本口粮。
表现优异者,可获得更好的食物甚至些许赏钱。
抗拒或煽动反抗者,严惩不贷,且赶出境内。
语言不通?
手势、皮鞭和玄甲军老兵的拳脚,是最直接的“翻译”。
短短一月,便勉强拉起了一支约一千五百人的守备部队。
这些人,装备五花八门,语言南腔北调杂乱不一,战斗技能参差不齐。
这时候,更谈不上什么忠诚度。
值得让李二欣慰的是,至少他们这些闲散不安定的力量,已经被强行塞进了一个自己设想范围内的初级军事组织框架里了。
每日,当他看见这些进行着最基本的队列、体能和武器操练的时候,他感觉心安。
心安处,就是故乡!
境内的治安与警戒任务,开始由这支新军与玄甲军混合承担。
5
在整个过程中,一个始终无法忽视、且时时摩擦出火花的界线,便是殇骑的存在。
殇骑的营地,与玄甲军和新编守备军的营地泾渭分明,如同两个独立的世界。
殇骑,从不参与关内的治安整顿,也绝不干涉尉迟恭的编练。
他们,仿佛只存在于自己的封闭系统内。
每日,固定的、沉默而高效的出操、驯马、维护器械。
营地,永远整洁肃杀得不像有人居住。
哨兵,永远在固定位置,如同扎根的黑色铁桩。
他们与玄甲军及守备军之间,除了高层李二、尉迟恭与殇之间必要的、简短的军情协调会议,私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偶尔在取水、领粮等公共场合相遇,双方也是冷漠地各行其是。
眼神交错间,是毫不掩饰的警惕与隔阂。
玄甲军老兵们,对殇骑抱有天然的、强烈的敌意。
这敌意源于当年无数的败绩,源于对这支“官军暗刃”背后代表的杨子灿的仇恨。
也源于,所有武人之间对另一支强大同类,本能的竞争与排斥。
在他们眼中,殇骑是“王的狗”,是监视者,是潜在的敌人。
而殇骑对玄甲军的冷漠,则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无视。
仿佛对方,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吵闹的蝼蚁。
这种态度,反而更激怒骄傲的玄甲军老兵。
所以,小摩擦时有发生。
争抢水源上好的位置,训练场地的小范围重叠,甚至只是眼神对视久了,都可能引发推搡和怒骂。
“瞅啥?”
“砰!”
“啊呀,我的鼻子!”
“呯!”
……
殇骑最厉害的,不是斗嘴,而是直接上去就干。
能用拳头的,从不瞎哔哔!
所以,最近玄甲军老兵们,流鼻血的比较多。
尉迟恭,对此态度十分强硬。
一旦发现己方士兵挑衅,立刻严惩。
但他看向殇骑营地的目光,始终充满不善。
而殇那边,对于部下与玄甲军的摩擦,似乎采取了一种稳定的态度,“不主动挑衅,但若被侵犯,则加倍反击”,冷漠态度。
其实,就是当年重影提倡的约架军纪操典,鼓励约架,禁止私斗。
几次小冲突,殇骑士兵表现出来的那种冷酷、高效、配合默契的“反击”,往往让挑起事端的守备军或玄甲军士兵吃更大的亏,却又抓不到把柄。
李二对此心知肚明,却暂时无法彻底解决。
他需要殇骑的力量,至少在抵御外敌时,他们是最可靠的战力。
但他也绝不能允许玄甲军被殇骑压制或吞并,那是他最后的本钱和尊严。
这种微妙的平衡与内在的张力,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关内涌动着。
6
观音婢,也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与无助中。
软弱本身,本身就不是观音婢基因和脾性。
再怎么说,她也是千古一代的第一皇后啊!
如此艰难环境之下,当她完全适应了这个陌生环境和理解了杨子灿的意图后,终于展现出了一代名后的风采。
李二,都感到惊异和心疼自己老婆的魄力、智慧和坚韧。
在初步安顿下来后,她便带着几名跟随而来的、最忠诚可靠的侍女,以及少数几个在初期接触中显得较为和善本分的双城妇人,开始主动地、小心翼翼地接触治下的妇孺群体。
这几个陪嫁的时候就跟着自己的侍女,她们竟然一个不少地也被杨子灿一并送来,不知是何用意。
双城里的妇人,则多是商贾家眷或老工匠的妻子,种族也不一样,语言也迥异。
她没有宣扬任何大道理,只是用最朴素的行动来行走。
她拿出自己仅存的几件不起眼首饰,其他大部分在颠沛中遗失或被黑衣人“保管”了。
因这些,换来的一些粗布、食盐和常见草药,为那些遇见的活着本来遇不见的人,比如生病受伤的孩童、产后的妇女、无人照料的老弱,提供微不足道但雪中送炭的帮助。
她用温和耐心的态度,倾听那些被战争、流亡、失去亲人折磨的女人们的哭诉与恐惧。
然后,用简单的语言和手势安慰她们。
她也会主动参与民事,比如调解一些家庭邻里之间为了一口粮食、一块栖身之地而起的小纠纷。
这些努力,她就是尝试去维持着底层城民之间,那脆弱而最基本的和睦。
甚至,观音婢开始跟着一个粟特商人的妻子,结结巴巴地学习一些最简单的波斯语和突厥语词汇。
她说,这样她就能方便进行更有效的沟通。
观音婢从来没有试图去影响殇骑的领域,也避开了那些明显凶悍的佣兵和部民。
她所做的,看起来完全是琐碎而微不足道的事情,
然而所作所为,却像细细的春雨,悄然浸润着这片粗粝、麻木、充满警惕的土地最柔软的角落。
几个月过后,越来越多关内的普通妇孺,看向这位沉默寡言、面容清丽、总是带着温和目光的“将军夫人”时,眼神中的恐惧与疏离渐渐减少,多了几分依赖与感激。
李二知道,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他稳固着这片陌生、危险领地上至关重要却又最容易被忽视的“人心根基”与“后方稳定”。
这份功绩,一点儿不亚于尉迟恭整军经武。
有些人,生命顽强得就像风滚草!
滚到哪儿,就强悍地生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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