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奕之转身即走,许听弦叫唤不应,只得无奈对应飞扬道:“唉,我这师弟无礼惯了,见谅见谅……”
应飞扬对此并不在意,他与沈奕之本就无甚交情,甚至可以说,他对素妙音、沈奕之这等惯于将人情利害置于秤上,细细衡量以作筹码的“智者”,心中始终存着几分疏离。
此刻令他心绪翻涌的,是眼前这改弦更张的一幕。“正天盟”三字虽已撤下,换作了“刑天盟”,但除却名号更易,自架构至人员,竟皆被原封不动地纳入了刑天盟麾下。
他师兄慕紫轩耗费数年光阴,倾注无数心血,才将一盘散沙似的各派势力逐渐凝聚,拧合成一个利益与共的整体。而今,这一切竟似为他人作嫁,被越苍穹轻易鸠占鹊巢。
此情此景,不禁让他心生疑窦:莫非越苍穹当年率领春秋剑阙举派投入正天盟时,便已在筹谋今日之局?
然而,彼时慕紫轩野心未彰,阴谋未显,越苍穹又是凭借何等倚仗,敢下此重注,赌自己能最终坐享其成?
需知,举派并入正天盟固然是一步抢占先机的妙棋,却也是一步险棋。若再给慕紫轩一些时间,他便可能借盟主之名,行煌煌大势,更可借着与六道恶灭的决战,将春秋剑阙的力量逐步消耗、分化、乃至最终吞并。
除非……越苍穹并非在“赌”。
他是早已窥见了慕紫轩必然败亡的结局,故而提前入局,只为今日能顺理成章地接管这份丰厚的“遗产”。
是他当真智慧超群,能洞察先机?
还是他掌握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若是后者,这情报又源自何处?慕紫轩与六道恶灭暗中勾结,此事何等隐秘,知情者必然仅限于双方核心。慕紫轩自身绝不会泄露分毫,那越苍穹的情报,莫非是从六道恶灭处截获?
不,恐怕并非截获。
以慕紫轩之精明谨慎,即便与六道恶灭勾结,也绝不会留下任何切实的把柄,否则无异于授人以柄,自陷绝地。
那么,倘若不是截取,而是……交易呢?
想至此处,应飞扬头上已隐隐有冷汗,却仍忍不住继续推演下去。
假设,越苍穹亦与六道恶灭达成了合作,六道恶灭将慕紫轩这盟友的信息卖给了越苍穹,所以越苍穹才敢提前布局,积攒声势,为今日能鲸吞正天盟做准备。
如今既知卫无双便是帝凌天,再回溯三月前,修罗、饿鬼、地狱三道合力围攻青城山的那场战事,便更觉疑窦丛生。
彼时,慕紫轩与六道恶灭那脆弱的盟约已至转折之点。慕紫轩凭借两年经营,已将正天盟牢牢掌控在手,随后便筹划着操纵地狱道、饿鬼道临阵倒戈,意图令六道轮回大阵不攻自破,以此铸就自己一举覆灭六道的不世功业。
而六道恶灭,又何尝不想过河拆桥?
既然卫无双本就是帝凌天,那么青城山一役,先前认定的“六道最高目标乃是在卫无双解除石封前将其击杀”这一前提便不复成立。如今看来,那场兴师动众的大战,对六道恶灭来说,除了在昆仑决战前最大限度消耗正道力量外,最主要的目标,恐怕正是——“让慕紫轩露出破绽”。
令慕紫轩与正道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无从转圜,使其从潜伏的隐患骤变为必须铲除的心腹大患。六道恶灭则可趁此良机,将地狱道重新纳入掌控。
而当时,在正面战场上击溃地狱道,“间接”助六道恶灭完成整合的,恰恰又是越苍穹及其所属的春秋剑阙。
当然,以上种种,皆是一层推论叠着一层推论,环环相扣之下,稍有偏差,便可能全盘皆误。从既成之果反向推导前因,也难免有“先射箭,后画靶”之嫌。
但应飞扬心知,作此猜想的绝非仅他一人。素妙音、沈奕之恐怕早有此疑,便是身旁的许听弦,定然也做过类似推想,否则他又何必出现在这孤峰之上?
不过,这一切或许都已不再重要。与慕紫轩一样,纵使越苍穹当真曾与六道恶灭有过交易,也必是滴水不漏,绝无把柄残留。更何况如今越苍穹声势已成,即便日后有六道残党手持所谓“证据”前来指证,也断然无人会采信。
昆仑一役,越苍穹所展现出的,无论是其个人战力、麾下势力、声名威望,还是那无可指摘的赫赫战功,单拎出一项或非最优,然诸项相加,却已形成了无人能与之抗衡的绝对优势。他此刻接管正天盟的遗产,简直是水到渠成,势所必然。
不过这与应飞扬无关了,应飞扬轻叹一声,收起思绪。
慕紫轩倒下,越苍穹接替,越苍穹倒下,亦会有新的野心家取代他。只要那割鹿天下的权柄在,便会有一个又一个人,前赴后继,哪怕飞蛾扑火,也要染指那无上权柄。
难怪沈奕之会索然无味的认为历史又重复了,应飞扬亦觉意兴阑珊,此等天下大事,还是交由大人物去操烦,他已身心俱疲,战损累累,也该离开此地,寻处休养了。
似是看出应飞扬的去意,许听弦做告别状道:“应兄是要走了?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就不知应兄要落脚何处,日后有缘,也好去拜访。”
他这一问,应飞扬的脚步滞住了,他确实只想尽早离开昆仑这伤别之地,但接下来要去哪,却还一直没有细想。
经许听弦这么一说,才忽然想到,天下虽大,似乎并没有属于他的一隅之地,竟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茫然间,他眼光情不自禁的转向了眼前这位“挚友”。
身为儒门公子,在华章儒府自有独立住所。曾在天书境界并肩作战,义气也算相投。更重要的是剑法修为足够,可以时常切磋剑法,砥砺进步……
应飞扬越想眼睛越亮,许听弦却被他看得越来越寒,连退数步警戒道:“你想干嘛?我很穷的……”
但为时已晚,之后许多年,许听弦都在后悔今日的多嘴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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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十数日,释初心一行押着披枷带锁的慕紫轩,终于抵达佛心禅院。
此刻,机关枢纽转动之声嘎然作响,慕紫轩乘坐的机关梯正缓缓下沉。未作丝毫停留,他终将抵达最终的归宿——沉沦心狱。
身侧,释初心负责这最后一段的押送。这位佛子修长的秀眉微蹙,感知着机关梯在下方汹涌恶障的冲击下发出吱呀哀鸣,宛若连这无情机关亦生畏惧,不愿再向下接近那无间阿鼻。
沉沦心狱之下的魔氛,确实较往日更为凶戾狂躁。释初心明晰地察觉到此般变化。准确而言,这番变动是自天书之战终了后开始的。
他知晓,天书之战,其实昭示了沉沦心狱诞生的因果。
道家中有洞天的理论,佛家也有与之类似的“三千世界”的观念,道家中将独立于现世,或大或小,自成一域的世外之地统称为“洞天”。
而佛家则更习惯称之为“界”,不同点在于,佛家的“界”是以轮回体系论之,在佛家看来,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天界、还是幅员辽阔的现世、再或通天道、北境妖域,还有众多依附现世的中小洞天,因共享一套轮回法度,被佛家归为一界,统称为——“婆娑世界”
而除了他们所在的“婆娑世界”,还有无量无边同等广袤的三千世界。
而绝地天通之前,界与界的联系更为密切,既有法义交流,亦难免征伐杀劫。沉沦心狱,便是在一场跨界征伐中陨落的一方界天。
那里曾是一片佛世净土,佛法传入婆娑世界不过千年,在那方世界中已传四万八千年,界与界之间是时轨不同也属正常,倒不足为奇。
彼时那方世界已至末法时代,众生贪嗔炽盛,五毒横行,连守护界天的佛陀亦将涅盘,未料,佛陀重生契机的佛心舍利却被叛徒盗取,而内忧之时又遭外患,在此时遭界天间的征伐。对那方世界而言,亦可称为“域外天魔”入侵。
终于,那方世界危如火宅,生灵在末世中犹自争斗不休,最终天地坏空。
却在归于虚无之际,已被窃的佛心舍利却又发挥无上威德,佛陀舍弃涅盘重生,以舍利之无上愿力,护住了了崩毁的界天的一隅残片。
但佛陀这一行为,很难说是对其本有佛土的庇护,还是对其他三千世界的大慈悲。
他为自身所在的世界留下了残余的火种,却也给那世界恶障缠心的沉沦众生铸就了永无解脱的囚笼。
即便世界濒临毁灭,那些沉沦众生犹在争夺残存的资粮,随着世界缩至不足万一,争斗愈演愈烈,直至最终忘却争斗的本源,只余互相厮杀、吞噬的残虐本能。
轮回崩毁,他们已无生无死,厮杀到形骸俱毁,尸骨不存,亦难超生。
最终,在这已彻底沦为秽土的荒芜世界中,唯存一股合而为一,却仍在自我吞噬、自我厮杀的庞大戾气。
这个过程对婆娑世界可能只几十年,但在那方世界已历经了无尽劫数。
而更令人唏嘘的是,曾经征伐此方世界、间接致使世界毁灭的“域外天魔”,可能就来自于他们身处此间的婆娑世界。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这灭世血仇,这在墟海漂流了无尽岁月的界天残骸,在三国末期,终于与婆娑世界接壤。
位面与位面相撞,让被困在那方世界的滔天戾气泄出,此番,立场逆转,他们成了入侵婆娑世界的“域外天魔”,那次泄露亦被称之为魔潮。
好在彼时亦有觉者大能,在魔祸大规模扩散前就设下封印,将其镇压,此后,那被镇压的残存界天便被冠以“沉沦心狱”之名。佛门更抽调精锐,于沉沦心狱之上兴建佛心禅院,专司镇守之责。
可以想见,那亦是一段恢弘壮阔、可歌可泣的历史,但为防沉沦心狱封印为奸邪所趁,这段过往被刻意销毁、隐藏,只历代佛心禅院少数核心知晓一二。
直至天书自沉沦心狱现世,于其衍化的境界之中,令这段尘封的因果宿业重演于世。
在有心者眼中,这段历史的真相虽仍潜藏于迷雾,但至少已揭开一角。
释初心能确信,慕紫轩便会是有心人之一,所以他一度反对圣佛尊留下慕紫轩性命。
但他也理解圣佛尊做下这决定的原因。
天书之战后,沉沦心狱下的魔气越发凶狂难制。往昔魔气虽亦翻涌,却总似在积蓄力量,尚存一分克制。
只因沉沦心狱虽为残破界天,亦有其“天意”——与此方世界的天意相类,此天意如同共业规则的聚合,迟钝、缓慢、缺乏明辨,但却有大谋不谋之感,往往随意拨弄,就胜却妄图挑战天意者的机关算尽。
比如借着天书出世,让沉沦心狱的历史再现,引起各方关注,此等手段,便似是天意的手笔。
天,确有其意识。
纵然沉沦心狱已沦为五浊恶世,其天亦为恶天,此恶天便充当了那众生厮杀所聚魔气的集体意识,亦可称之为——“魔识”。
在此以前,这恶天魔识约束着魔气,减少毫无意义的虚耗。
而如今,这份约束之力竟似消散?是恶天魔识认为时机已至?亦或另有更深沉的图谋?
还是说……那恶天魔识,已在沉沦心狱中消失?
释初心不知,他只知晓,此时该重设对沉沦心狱的封印,原本的“天龙八部镇魔封印”已因天书出世而损毁,现在需要以“五蕴皆空封魔法”对封印重新加固,而这封印需要慕紫轩。
而慕紫轩此时,也在想着与释初心相同的事。
这也是慕紫轩敢自投罗网至佛心禅院阶前,却赌过往不乏霹雳手段的圣佛尊不会当场送他归西的另一依仗。
除了他身负天书,干系重大外,慕紫轩亦知,佛心禅院长期缉拿罪徒,投入沉沦心狱必有因由,直到天书之战后,他终能窥出端倪。
佛心禅院定是需要修为精深的罪徒,借其身负的业力,以恶制恶,投入沉沦心狱内中进行镇压。
就比如曾经七凶大妖行三的“巴山蛇君”烛中庭,如今的佛心禅院五大明王之首的狱明王,就是身负无边罪业,发愿永坠无间,以身为囚,镇守沉沦心狱。
所以慕紫轩逼临绝境时才敢贸然一赌,赌圣佛尊会留他性命,而他赌对了,圣佛尊确实没有让他当场毙命。
却也赌错了,圣佛尊并不需要他一身修为。
他精修多年,换来一身磅礴真元,被圣佛尊两掌尽数废去,那一身经脉尽断的他,又要怎么成为封印的一部分呢?
慕紫轩不知,但他明白,答案即将揭晓。
“嘎吱!”机关梯终于停止运行,也截断了慕紫轩漫长的思绪。
释初心领他出了机关梯,所至之处是一片陨铁铸就的平台,平台之上有天众、龙众、阿修罗……等天龙八部神像,各守八方方位,每尊神像都有佛力加持,宝相庄严,凛然如护法临世,却又明显有破损后又重塑的痕迹。这是原本的“天龙八部镇魔封印”。
然而慕紫轩甫一踏出机关梯,便骤然感到一阵强烈心悸。无边戾气自心底莫名滋生,几乎吞噬理智,竟让他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用身上锁链,勒断前方释初心那细长的脖颈。
沉沦心狱,名副其实,竟真能滋生人心深处的五浊恶气,令神魂疯狂沉沦。
而这戾气似乎与佛门更加互克,连释初心此时也竖掌胸前,轻声诵经,压抑内心滋生的心魔。
这是释初心能抵达的最深处,接下来,唯有让慕紫轩独行。
释初心将慕紫轩引入一个牢笼,牢笼在一处法坛之上,一丈宽,两丈高,只能供他半躺,手臂粗的栏杆上亦雕着道道梵文,梵文从栏杆一路延展到地面,与地面上更多的梵字融为一体,此刻正隐隐流动着灼热的金红色光晕,仿佛烙铁。
这牢笼本身,便是一座庞大阵法的核心枢机,亦是行刑的法坛。这是在天龙八部镇魔封印内。又增设的“五蕴皆空封魔法”。
前些时日没有立即将慕紫轩投入沉沦心狱深处,固然是怕他伤势沉重一命呜呼,也有原因是彼时五蕴皆空封魔阵还未完成。
而今,阵纹流转,五方阵位各踞其守,中央色蕴如琉璃聚散,流转生灭;东方受蕴化莲华开落,承转诸般觉受;南方想蕴若镜花水月,念起即空;西方行蕴似业火焚风,造作无痕;北方识蕴作明镜台净,照破无明。五蕴真言如金络交织,结成“照见五蕴皆空”根本法印,将整座平台化为一方离执断缚的曼荼罗道场。
而慕紫轩所在的牢笼正是中央色蕴法坛。
释初心自外将牢笼闭合,忽而抬眼看向笼中的慕紫轩,目光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似是为他未来的命运而叹息。
“慕施主,无论如何,小僧仍望你能真心忏悔。”他语声低沉,却字字清晰,“因为接下来的无间深狱之中,忏悔——将是你唯一的救赎。”
说罢,释初心齐动机关,笼子下面法坛的地板倏然开启又倏然闭合,慕紫轩连人带笼猛地坠落!
? ?本来想这章结卷的,但字数超预期太多,预计还有一大章的量,所以拆分了一下,下一章明天发,彻底结束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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