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还是他们昨天离家前那个样子,半开着,从窗口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院子里的那几棵矮松。昨天出门前还盖着厚厚一层白雪，今天已经露出里面的些许绿意。
明明才是昨天的事,那三个雪人大概都还没有化掉,那些欢声笑语却好像已经隔着很多年了。
“戏终于演完了。”在一阵沉默里，她先开了口,然后淡淡一笑,“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简乔南摇了摇头,想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用眼光制止了。
“没有,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以前的那个凌小小。”在她刚刚露出一点冷冷的笑时,他又加了一句,“昨天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的是我。”
凌小小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脸上渐渐地有了几分说不清的表情,好像是怅然，好像是心酸，却又好像是厌恶和憎恨。
“那是我骗你的。”她已经恢复了镇定，语气平淡，“从你告诉我你想跟钟以晴在一起的那天起，到昨天为止，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不用信。当然，”她冷冷地盯着他，“你说的每一个字，我也不信。”
简乔南黯然，勉强笑道，“我知道你恨我，应该的。”
凌小小只是抿唇不语，神色间有点淡淡的疲倦。
简乔南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于是开口道，“可是你就算是为了报复我……孩子是无辜的。”
凌小小猝然抬起眼看他，眼中有种形容不出的冷诮，“那佑嘉就是活该了？”
简乔南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表情，觉得陌生，可是一想到她昨晚说的那些话，又觉得心中有无限的怜惜和悔恨。
她的确是很爱佑嘉，为了这个孩子几乎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那只是因为，那是她的孩子。她心里认定了，佑嘉是她一个人的，和简乔南根本没关系。
她昨晚就曾经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再帮简乔南生孩子了。
“就算是这样，你再恨我，恨我的孩子……”他舔了下嘴唇，略微有点无力，“身体总是你自己的。”
凌小小好像被触动了什么，眼中顿时泛起一点潮气，但仍然是冷笑着，“你心疼吗？当初你叫我打掉佑嘉时，我要是照做了，受苦的那个人就不是我了？那个时候你有想过我会疼吗？你有想过佑嘉他也是一条命吗？你想过他是无辜的吗？”她眼里的潮气越来越重，快要凝雾成水，“那时佑嘉都会动了，会动了，你知不知道？你知道孩子在自己肚子里动，用他的小脚踢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我当时是什么感受……他会动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你……你……你就算再不爱我……想要跟我离婚……也不是一定会要杀掉他……你……你……”她停了下来，没再往下说，低下头坐在那里，呼吸比刚才急促了几分，双肩也细微地抖动着。
这是他们自那件事发生之后，第一次听到她真正的心里话，简乔南心情复杂地自己都分辩不清。见她的样子，知道她是在哭，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起身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把她揽到怀里。
“小小。”
凌小小也不推开他，只是那样无声地哭着，渐渐地还是忍不住，变成了小声的呜咽，间或还夹着几个字。
简乔南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才听到她在说“对不起”。
他有点一头雾水，觉得这三个字太莫名其妙了，真要说，也该说“我恨你”才更合理一点。
他一直想不明白，直到看到她捂在被子上的手。那个位置，正好是她的小腹。
他心中一动，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心酸，或是悔恨。小小她，其实也爱那个孩子，那是从她身体里被剥离的，她只会比他更痛。
可是现在就算明白得再清楚，都已经晚了。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凌小小又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然后推开了他。
简乔南没有再挪回椅子上，只在她床边坐着。
凌小小垂眼抽了口气，再开口已经平静了很多。
“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一直都知道，结婚时我就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妈告诉我，简家需要一个孩子，我想，你们简家对我有恩，我替简家生一个也是应该的。”她平静地看着他，淡淡地笑着，“真的，我说过很多谎话，这些却都是真的。佑嘉我曾经真的是为了简家生的。我早就料想到带不走他……所以钟以晴就算不能生孩子，你们的婚姻也不致于因为没有子嗣而出现危机。”
简乔南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他知道这应该是她最接近她内心的一次。
“我真的是要准备把佑嘉给你，只要你做的好一点。简乔南，我说真的，只要你做的好一点，我真的愿意跟你离婚，心甘情愿把佑嘉给你们……”她的嘴角慢慢地垂下去，呼吸越来越急促，眉头一点点拧紧，“可是你没有，简乔南，我们在一起相处了二十年，二十年啊！”
她的声音终于提高了一点，眼里骤然涌上的痛苦让简乔南本能地想回避，可是他不能。这些都是他造成的，他不能再逃避。
她却在这时好像忽然放松下来，整个人都松懈了下去，声音也平静下来，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简乔南，你有没有试过等一个人？你最亲的亲人躺在你面前，奄奄一息，你等着他过来……你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他一直不来……你的亲人越来越虚弱，无论你怎么在她耳边说“你再等等，他马上就到了，马上”都没有用。她渐渐听不到你的话，可是眼睛却是睁的，因为她不放心，她知道你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幸福，她猜出来了……简乔南，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受吗？”
凌小小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当时在想，简哥就算再不喜欢我，也不会这么没人性，我妈都快死了，他不会不顾一个快死的人……一定是车子坏了，或者塞车了……”她忽然停了下来，承受不住一般用手紧紧地捂住心脏的位置，浅笑着摇了摇头，“可是不是，你是真的不顾我妈。我三岁多就到了你家，整整二十年，我们相处了整整二十年，我在你心里，连条狗都不如。”她终于将视线偏到他的脸上，“简乔南，你骗了我这么多年，那么多次，为什么不多骗我一次……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不肯骗我一下？我宁愿你骗我，你知不知道……你对我，为什么一点点怜悯之心都没有？要不是当时佑嘉在我肚子里，我直接就拉着你一起从楼上跳下去了！”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亲耳听到小小对他的控诉，他终于真正知道，这件事对小小的伤害。
“小小。”他哽咽道，“对不起。”
凌小小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却冷淡，“我不接受道歉。”
简乔南在绝望中脱口叫了声“小小！”
凌小小仍然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他，“简乔南，不是所有的错都有机会弥补的，比如说，人死了，就再不可能活过来……你能让我妈再死一次，让她安安心心的走一次？还有，”她将自己的左手腕摊到他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如果那时候，我死了呢？你跟谁说对不起？如果钟以晴从来没有骗过你呢？你还会想到跟我说对不起？如果钟以晴能生孩子，你还会跟佑嘉说一句对不起……简乔南，对不起不是万能的。我不接受道歉。”
简乔南坐在那里，全身一点点地变冷，就连最后一点赎罪的愿望，竟然也变成了奢望。
小小比他想像的要难以打得得多。难怪他父亲曾经说过，要再挽回她的心，会需要很多的心思。他当时说他不用“心思”，只“用心”，可是现在小小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不接受他的“心”。
“小小。”他痛苦又绝望地叫了声她的名字，“请你给我次机会……让我弥补你。”
凌小小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需要，你以前，每次都是先欺负我，再来哄一下，然后我就好了。可是现在，我恨透了这一种。你在哄之前，为什么就不想事先想一下，不要欺负我呢？”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嗤”的一声笑，“有时候一切真是天意，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不想承认都不行。在我妈去世后，我曾经想过认命的，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去给佑嘉买东西。真的好晚了，那一阵子，我的精神很不好，很怕见人，只有晚上才敢出来……结果我碰到了你跟钟以晴。”她看着他，他忽然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好像张开了，冷气一丝丝沁入皮肤里，一点点渗透到肌肉里，再蔓延到全身。
凌小小只是笑，“我看到你抱着她，看到你们在接吻，还听到你叫她‘老婆’，求着她给你生个孩子。你没想到吧，我就在你们旁边，只有几步远。”她的声音忽然变了，压低了嗓音，刻意让声音变粗了一点，“生一个吧，好不好？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简乔南全身的肌肉都紧紧地绷了起来，看着她的神色里充满了乞求，“小小，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凌小小却好像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仍然只是那样笑着，好像刚刚听完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一样，“好笑吧？你的老婆，还有孩子，就在你身边，结果你叫别的女人老婆，让她给你生孩子……”她顿了顿，看向他，带着一点疑问，“那我算什么……佑嘉算什么？我现在只要叫到‘老婆’两个字，就觉得恶心，恶心得快要吐了。”
“你不要再说了。”他伸手捂住她的嘴，小声地，低低地求着她，“不要再说了，小小。”
凌小小被他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带着笑意，却冷得让人能从头凉到底。
简乔南被她的这种眼神盯得久了，全身都好像结了一层冰，怔忡地松开了手，凌小小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正就是这样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原谅你……我会让律师起草离婚协议书，到时你看一下签个名就行了。”
简乔南心中一阵慌乱，几乎想都没想，“我不离婚。”
凌小小抬起眼看他。她刚刚哭过，眼里好像还浸着水，黑色的瞳仁像幽深的寒潭，看不见底。
“你以为，我们还有可能吗？”
简乔南心中怆然，也明白他们再无半分可能，可是他从小蛮横惯了，在绝望中愣是生出一点无赖之气，“我不离婚，反正你想都别想……上了法庭你也赢不了我。”
凌小小好像是被他气笑了，大口的喘了一会儿气，然后冷声道，“简乔南，你还以为我是以前的凌小小。你说结婚就结婚，你要一脚把我踢开，我就乖乖地滚到一边？”她咬了咬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她从来没有这么强势过，简乔南惊得半天都回不过神，心中那种被绝望逼出来的蛮横劲也过了，只记得自己欠着她的。
毕竟是他欠她那么多，还拿着离婚这件事为难她算什么呢？可是，如果真离婚了，他……他……
“小小，”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你跟我离婚了，还怎么报复我？”
“报复你？怎么报复？”凌小小讷讷道，神色间有种无助的凄楚，“你们简家对我有养育之恩，从小到大，哪一方面都没有亏待过我。妈虽然以前对我有隔阂，可是后来，是真心对我好。还有乔琪，她只是刁蛮，可是从来没有坏心眼，她只是像个小孩子，至于爸爸，他是个做大事的人，家里的事他有时候顾不上，可是他是真心疼我，他找了那么多年，帮我找到我妈，我们才能见上最后一面……”
简乔南很想问一句，“那么我呢？”可是根本不用问，答案他已经知道了。
凌小小却在这时忽然笑了起来。
“简乔南，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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