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街上走了许久才看到街头有一家营业的菜馆，古旧的门匾像烧焦的炭，门前台阶光滑如磨，一看就是家老店。应疏月先一步走进去，店中小二忙跑过来，略过应疏月，对她身后的纪寒舟热情地迎上去，“公子里面请，公子想吃什么？小店有，炙野鹿、烤野兔、糯米山鸡……都是这西境特有的野味。”
应疏月无视店小二的忽略，扫了眼还算干净的大堂，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店小二殷切地为纪寒舟介绍菜品。
也不怪人家认不得她，一来她从没在这条街上吃过饭；二来那病秧子自从穿上狐氅后就一副贵公子样，瞎子都能看出来比她有钱。
这不，忙着招呼贵公子呢。
不过……他确实将贵公子气质展露无疑：见他从进门起就站得笔直，一手放置腹前，一手负于腰后，不管小二如何殷勤都是一副睥睨姿态。
这样看起来倒还行！
像个活人了。
纪寒舟瞧了一眼应疏月落座的位置，阔步走过去，广袖一甩，大模大样坐到她对面，温声：“你想吃什么？”
店小二眼前一懵，敢情这位才是金主呢！
看起来又不大像，哪个富人身上连件钗饰都没有，大冷的天还穿得如此单薄？看她冷脸样，许是在跟自家小相公闹脾气也说不定，毕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忽而他眼底闪过一抹精光，霎时堆笑，道：“夫人，容小的为您介绍本店招牌菜……”
他刚刚说什么？
“夫人”？
谁夫人？
应疏月微一抬眸，见那“十两银子”二世祖般靠坐对面，瘦削面庞上隐有意味不明的笑意。心中暗怼：“傻子！”
应疏月斜瞥了眼笑得脸部肌肉僵硬的小二，淡然：“多滋补，少油荤。”
“好嘞！”
纪寒舟愕然，这是什么点菜方式？望着店小二离去的背影有些不舍，他从云州一路逃亡似的来到西境，算算日子，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有沾上荤腥了。刚刚又听小二讲了那么多肉食野味，如今肚子里像有千万虫蚁乱爬，难受极了。
应疏月看他端了不足一刻的富贵在店小二走后立刻垮下来，解释说：“你重伤初愈，要少食油荤。”
“嗯。”他有点失望。
然，这失望在一盅一碟，逐渐摆满桌的过程中悉数散去。
是什么原因让小二只听见她说的“多”，而忽略后面的话？应疏月看着一桌的菜，还真就是多……滋补。
垂眉苦笑之际，一双木筷递至眼前，“给。”
应疏月伸手接过，静默不语。
对面的人明显已经等不及要动筷，可他却……慢条斯理地夹菜入口，誓要配合他今日的骄矜气质。应疏月以为一桌的菜会浪费不少，没成想，他竟然不失风度地让桌上狼藉一片。
佩服！
实在是佩服！
饭饱，应疏月自挎包里掏出一小把碎银放至桌上，起身往门外去。
纪寒舟没有立即跟上去，而是将目光落在那堆断面崭新的碎银上，他好奇伸手捡起一块瞧了瞧，又连着捡起好几块，拼拼凑凑端量好一会。
“这是……开国官铸？”纪寒舟低声呢喃。
店小二见客人用完饭，兴冲冲跑过来，凑近纪寒舟道：“小夫人走远啦！”随后将手里的抹布往肩上一搭，躬起身子把纪寒舟手里的碎银一股脑赶进自己手心里。
纪寒舟红着脸从菜馆出来，却不见应疏月身影。
他往前走了走，几步后又扭过头到处看，待他再回头，应疏月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前。
“你是鬼吗？”纪寒舟惊呼。
“该回去了。”应疏月淡声。
“是该回去了！”纪寒舟目视一眼贯穿的长街，若有所思。
他突然想看一眼身侧的人，垂眸，见她仰首静静看向渐渐昏暗下来的远空，表情淡淡。忽而，一粒细小雪花落在她卷翘羽睫上，她微眨一下眼帘，眼眸立时漾起微波。纪寒舟穿过荡漾的一汪清泉，仿佛置身仙山幽谷，而谷底，是不可测深渊。
她是谁？这是纪寒舟此时此刻想了解的事，但他没开口问，只这样细细看她。
他将目光下移，见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包……蜜果？
纪寒舟的判断来自于那天在后山谷底，见她拿的油纸袋与现在手里的是同一种。
这吃甜食的喜好倒跟同龄女子一样！
可爱。
想着他嘴角勾起一笑。
半晌，纪寒舟似乎意识到什么，“你还有银子吗？”
“做什么？”
“你能把钱借我吗？我想买匹马。”纪寒舟广袖下的手捏成拳，拇指搓食指，显然难为情。
应疏月沉思片刻，想他这破身体要是不将就着，不定会出什么变故。
“好。”说罢迈步向前。
纪寒舟听她如此爽快，颠颠跟在她身边，“以后加倍还你。”
“……”
应疏月领着纪寒舟到街尾深巷一家马商那里买了匹棕色骏马出来，纪寒舟牵着马缰，出了石板街道才翻身上马，却见应疏月没有要骑马的意思，便将手伸了过去，“上来。”
应疏月抬头，看他手握缰绳，巍然高高在上，墨色的狐氅衬得他凛凛生风，若是束起初见那天的高发，定有少年将军的风采。
“发什么愣，你想走回去啊？”
应疏月暗沉一口气，把手递过去。
纪寒舟捉住她微凉纤指，顿有一股触电感延经脉窜至左胸，他心中一颤，掌心一紧，倏一把将人带至身前。
轻斥一声，马儿即刻踱步向前。
应疏月明明看到后面位置更宽，那才是自己该坐的位置，也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没病似的，力气这么大，一下把自己拎到前边，这位置也太……暧昧了些！
她有点生气，转过头，怒道：“你……”
话未说完，就听身后的人“咳，咳……”咳个不停。
“……没事吧？”应疏月悄悄往前挪了挪，弱弱问他一句。
良久，纪寒舟止了咳，抬袖拢过她肩，凑到她耳边，“你是想坐马脖子上去？”
应疏月骇然，有病吧，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按理说两人挨得进，本因是暖和的，可应疏月总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寒气自头顶涌出又从肩膀淌下，顺着脊背，钻进心里，冷得身体不能动弹，只求马上到家。
偏偏这马不懂事，走了好久都没到。
被环在长袖里，不知怎的，渐渐有些困意，她索性阖目假眠，静听马蹄踏雪的窸窣声，风刮残叶的簌簌声……
“月儿，快过来。”
高宅深院里，一个长相温婉的妇人绕过游廊，手里拿着一大一小两个帷帽向应疏月走来，“娘——你快来看，红色的蜻蜓哎！看它一直停在芙蕖上，我来了它都不怕！”清甜软糯的娃娃声音自耳后响起。
应疏月转身，一个身穿藕色绫裙的小女孩站在园中池塘边，反身朝拿帷帽过来的妇人勾手。她就站二人身侧，却置她无物，妇人蹲下给小女孩戴上帷帽，拉着小女孩的手从她身体里穿过，相携出府。
应疏月扭头，望向逐渐消失的身影，猛然跪地，心突如刀绞似的疼。
艰难抬手对府门方向嘶喊:“别去！”
她蓦然一惊，突觉周身寒凉，如坠冰河，窒息的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
纪寒舟感觉靠在臂弯的人似在颤抖，便将她揽进自己胸膛，用宽大的袖子掩住她娇弱的躯体。
混沌间，应疏月只觉有什么东西缠住身体，待她睁开眼，竟是有人把她拥进怀里，“你做什么？”应疏月忙抖开他的手。
“我看你冷得发抖，才……靠近就不那么冷了。”
应疏月阙疑，她什么时候怕过冷了？
雪夜杲杲，林间树影婆娑，纪寒舟骑着马已经在无琊山脚下来回踱了好几圈。不知为何，今夜像是遇到鬼打墙，就是找不着北。
“怎么不走了？”应疏月问他。
“那个……我……可能要回去一趟，”纪寒舟支支吾吾，又道：“你要不要同我……”
他打住话头，“你自己回山上去吧。”
应疏月听他含含糊糊的，只身跃下马，一句话也没说，也没回头看马上的人。寒凉雪光中，无人察觉她瞳色微沉，眼中浮起一层忧郁。
她提步走出丈余，突然顿住，取下肩上挎包往回走。
“倾身。”她说。
纪寒舟借着雪光，看她一脸漠然，不察悲喜，只能乖乖弯下腰。
应疏月动作温柔地将自己的小包挂到纪寒舟脖颈上，轻轻拨出他柔亮墨发，抬眸注视这个相处了半个多月的……病秧子，几瞬后，她拂袖而去。
“就这样？”纪寒舟以为她要做什么，腰肢一弯再弯配合她，差点就要断了，她就这么走了？
“走吧走吧，一个个都走了，那我也该走了。”应疏月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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