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湖床,后是林地;先是干渴,后是充盈。
失落与淡白甚多,慰藉和星光长存。
浪潮从林地的四面八方涌来,水面上浮,一切又成了夜色中的河水与堤岸,范宁依旧在前方静静地走着。
行路的姿态有所改变,“伊利里安”吉他背到身后,而原本腰间悬挂的“守夜人之灯”,被范宁提在手上,向前伸了出去。
范宁收集了一批“星光”,又用这些“星光”为被收集者照明驱暗。
确认与安放他们的苦痛与遗憾。
河面上的黑色水雾始终浓厚,水的浮沫带着油腻的滥彩,不规则的前沿弧线一环叠着一环侵蚀而来,又缓缓浸润退去。
人们跟随他夜行。
从“莱比锡大教堂”奔跑而出的少年与诸会众;在默特劳恩湖畔暇坐或在“x坐标”悬崖边遐思的希兰、罗伊与琼;于庆功的盛宴上放下杯盏的顾老师、施特尼凯校长、赫胥黎教授和维亚德林爵士;南国遗民露娜与安......
人们跟随他夜行。
“对位法,counterpoint。”色调淡白之极的阶梯教室台上,穿铮亮西装的范宁缓缓吐出新的单词,目光变得深邃,“它的思维核心,并非‘和弦’的纵向堆砌,而在于‘线条’的横向交织。”
“每一个蒙召的声部,都保有自己完整的旋律之‘格’与行进逻辑,它们必须在恪守自身信奉之准则的同时,与其他声部和睦共行。”
《和声学》的讲义已被合上,另一本厚重的典籍被范宁摊开在讲台上。
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一种仪式感,仿佛在开启一扇通往更古老而荣耀的大门。
范宁讲述起一对一、一对二的基本对位规则,用粉笔在污迹斑驳的黑板上勾勒出圣咏般纯净的线条,讲述传统语境下的“禁忌”——平行五八度的空洞,“目标”——隐伏五八度的规避,以及“救赎”——由经过音、先现音、延留音、倚音等要素带来的张弛。
人们跟随他的启明。
教室窗外的走廊,盘桓云集的虚影也越来越多。
一些缠绕着迷茫雾霭的星光、又带着理性银灰色泽的星光从各处悄然升起。
亦有极其厚重、如熔化的黄金般的星光。
范宁提灯在前方静静地走着。
人们跟随他的夜行。
“拉瓦锡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性苏醒,以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曾经于赫治威尔河畔传颂的诗篇,在失落的时空中再一次地回响。
骇异而复杂的芬芳在鼻尖与呼吸道中盘绕,“午之月”的恶意恒久注视着大地。
但前方的灯盏中,始终闪烁着微弱的星光。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他与我同在。他的杖,他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他为我摆设筵席。他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他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永随于我......”
一切犹如丰收艺术节前夕,圣拉瓦锡于河边步道行走的场景重现。
会众们也不再是完全各自无声的跟从。
三两剪影彼此搀扶,数人说笑顾盼,有的受“夜行漫记”乐章流动声响之感召,哼鸣起其中数个声部的调子。
不知何时,那位一身名贵西服行头、笑容略有憔悴、发际线较为靠后的指挥家也出现在了夜行的人群里,他腋下夹着工作簿,扣在簿头的钢笔发出金光闪闪的色泽。
“爸爸,做梦的事情都是真的吗?”小艾琳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其间传出。
“醒着和做梦当然都是真的啊!”指挥家笑道。
“所以,我说话,或者拉琴,你能听见?”
“我都知道。”
叮咚~~......牛铃声跟随着弦乐组的歌谣在响。
悠扬、空灵,就像钟琴或钢片琴在“初始之光”乐章所模仿的钟声。
范宁静静地在前方提灯走着,河岸旁一座孤零零的凋敝的墓已经风化崩解,炽热的亮白星光盘旋而起。
留声机匣中的光,吉尔伯特·卡普仑。
曾经,一个世代,命运把他生命的形象埋藏在那狭窄幽暗的空间里,没有哪个孤独者这般孤独,被无法形容的恐惧所驱使,耗尽了力量,唯余悲苦的念头。
指挥家死得很年轻,他被夺走了,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恸哭的亲人和他那些胆怯的朋友们,他迷人的嘴饮尽了盛满不可言状的痛苦的幽暗的圣餐杯——人们争相纪念他,因为惧怕那带有传染性的恶作剧叙事,有朝一日临到自己头上。
停滞于“午”的时刻在极度的恐惧中临近了,人们跟古老的溶解的恐怖殊死较量,但旧世界仍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再一次恳切地朝亲人望去,这时永恒的爱伸出了触碰之手,他得以以新的更庄严的形象复出,并降临这面目全非的世界。
他渐渐睡去,他跟从前行。
第二乐章以开始时的号角动机渐渐趋弱。
“礼物,这是礼物!新年礼物!!”
一个红色的彩球被卡普仑抄起,对着听众席上空径直抛了出去。
“请接受我们的新年祝福吧!”
指挥家双手撑出喇叭状,仰头大声呼喊,边喊边连连后退。
“耶!”“新年快乐!!!”
好多好多人的灿烂笑容被定格在了相机的“咔嚓”声里,多彩缤纷、金银闪亮的各色纸片,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旋转、舞动。
范宁透过这些纸片,看清了整个交响大厅的全貌。
朋友们很齐、很盛大的那一幕啊。
旧照片里的那一幕?
提灯的范宁站在交响大厅的舞台侧面,打量起眼前这个永恒的、不留遗憾的欢乐瞬间。
席林斯大师、尼曼大师与更年轻的穿燕尾服的自己居中;卡普仑和奥尔佳并肩而笑,小艾琳被奥尔佳抱在怀里;哈密尔顿老太太一手拄拐,一手拿着厚厚一叠祝福卡片,眼睛笑得完全眯起......
盛装打扮言笑晏晏的罗伊小姐、面带得意笑容的维亚德林爵士、几位站在那里“游客拍照打卡”风格略浓的学派老部下、踮起脚尖挥舞长笛的琼、最后方伸出两柄定音鼓槌的卢......
嗯。
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范宁忽然莫名笑了一下。
“夜行漫记”的最后一小节,号角声如悠长的叹息般彻底消散,而这个“交响大厅”里竟然还同时叠加了一段自己“复活”终章结尾的回响......
“升天动机”被坚定地重复,救赎之声响彻天地尽头,尤其是那最后一个辉煌的降E大调和弦,由整个乐队以排山倒海之势奋力挥击而出。
一时大厅光芒万丈,如同天国之门洞开。
鲜花、掌声、闪光灯、乐器反射的光芒、人们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
嗯,生搬硬套第二乐章的“镜像音乐结构”的话,倒也没毛病。
毕竟在启程的前面大半部分时间里,范宁的确是对校园时光、少年得意、欢聚与盛典等等一类的事物抱有过深的执念,甚至是沉湎其中的。
如果有一篇“”或“AbcbA”结构的音乐,回到最后面的那个“1”或“A”后,再次进入欢聚与盛典的回响里面,倒也说得过去。
但那些“星光”,范宁已经收集了。
这其中的具体感受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到。
音乐结构有镜像,神性的“巡礼”却是不倒行的,人总要学会与自己和解。
“解析我的‘夜之巡礼’路线和梦境的形状?”范宁在听众们的掌声里缓缓踱步,“特巡厅虽然闲得无聊,又喜欢自以为是催促别人组局,但这个时候,应该不至于弄些自己坑自己的蠢主意......那么,是谁呢,剩下的那一位?”
一位女性观众跑上台向范宁呈递花束。
范宁瞥了她一眼,抬手,落拍。
“砰!!”
这位“观众”的脸上顷刻间出现几道光线满溢的交叉竖痕,然后下一刻,整颗头颅都在范宁面前爆飞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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