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咸阳宫,明晃晃的火把点燃,昏红的火光取代了白日的日照。
宫中雕梁画栋的廊道上,白日那些看上去精美形象的异禽猛兽,在夜色掩映下,好似随时都会从柱木脱困,奔驰在这天下第一等森严的皇宫。
夜晚的咸阳宫,比之白昼,多了一丝神秘恐怖,少了一份光明宏伟。
一队队郎官披坚执锐,左手长戈右手火把,穿梭来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他们有权拦住任何一人。
“郎官”其实应该是“廊官”,意为廊下之官兵,“郎”通“廊”,故称“郎官”,又名禁卫军。
一队郎官,置一下郎。
五个下郎,置一中郎。
五个中郎,置一上郎。
所有上郎,统归郎中令管辖。
郎中令,为秦国上卿,年俸两千石。
“站住!”
两个正在宫道上一前一后,踽踽而行的身影,和一队郎官迎面撞上,这队郎官的下郎立刻叫停二人。
“诺。”
二人依言止步。
不止步不行,郎官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们要是不听郎官呼喝继续行走,下一秒迎接他们的就是锋利的青铜长戈。
下郎举起手掌,所有郎官全部止步,二十个哔啵作响的火把驱散黑暗,照耀的两人纤毫毕现。
先者是一个身穿青黑粗麻宦官服的小宦官,后者是一个脸带黑色面纱,身穿锦绣朝服的人。
下郎视线越过小宦官,落在身后的蒙面人身上。
在皇宫中蒙面行走?
下郎视线扫过蒙面人的袍袖,看到上面有黑色洇染,认出那是干涸的血迹,瞳孔收缩。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腰间,松开又紧握——这是要所有郎官全员戒备的意思。
“咚~”
二十把长戈轻轻顿地。
下郎听到声音,知道所有郎官都已做好了作战准备,全神贯注地盯着蒙面人,声音低沉地道:“口令!”
“月明。”小宦官答道。
下郎内心稍松,点了点头,口令是对的。
咸阳宫,夜间口令一个时辰一变,且毫无规律。
“他是什么人?”下郎眼睛盯着蒙面人,问的却是小宦官。
这是因为咸阳宫还有个潜在的规矩,尽量不要盘问那些能答对口令,异于常人的人。
谁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为始皇帝处理暗中事宜,不得见光之人——比如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
除了暗卫统领盖聂,副统领赵高,所有还活着的中郎以下的郎官,就没见过其他暗卫。
“我是川,在章台宫当差。这是李廷尉,陛下命我送李廷尉出宫。”
廷尉!
下郎一愣,匆忙拱手见礼。
“拜见廷尉大人!”
廷尉是秦国上卿,年俸两千石的大官,他一个小小下郎,年俸不过一百五十石,距离廷尉差之甚远。
“免礼,我可以走了吧?”含含糊糊,口齿不清的声音,自蒙面人嘴中传出来。“今夜,这是斯被拦阻的第七次!”
在皇宫中带个黑面纱,哪个巡逻的兄弟敢把你放过去?
下郎听出李斯的不满,亦是不满地心说:“放行!”
甲胄齐鸣,一队郎官让开一条通道,供小宦官和蒙面人穿行而过。
再小宦官和蒙面人走到郎官通道一半时,下郎状似无意地道:“川,你侍候陛下多久了?快轮值了吧?”
那叫做川的小宦官脚步不停,声音里却透出一丝笑意:“不会,我是酉时上任,侍候陛下不到半个时辰,要子时一刻才能轮值的。”
章台宫宦官轮值,是三个时辰外加一刻钟,这种隐秘事,不在章台宫当值是很难知晓的。
下郎这才完全放松下来,冲着已经走出郎官通道的小宦官喊道:“辛苦了!”
小宦官没有回应,蒙面人那含含糊糊,口齿不清的恼怒声音却是传了回来:“类似话语,斯也听过七次了!”
下郎嘿嘿一笑,冲着自己的弟兄们耸耸肩膀,笑道:“小心无大错嘛。”
众郎官们会心一笑。
这就是他们这些底层小官的生存之道。
如果他们今夜放跑的那个蒙面人是刺客,依照秦法,他们一整队郎官,都要受枭首之刑。
“嘘,廷尉大人还没走远。”
“大哥以后要换个问法了,其他队也这么问,不够安全了。”
“就你小子谨慎,这事交给你,想出来一个其他队没有的问法,兄弟们凑钱送你进楼台吃一顿!”
“嘿嘿,多凑点让我点个隶妾可否?”
“滚滚滚!想美事去吧你!”
在这森严冷酷的宫墙内,这对郎官们难得的欢愉片刻,也就这片刻之余。
随后,便一个个抓紧火把,握紧长戈,继续谨言慎行,专心巡逻。
他们步伐一致,二十个人,脚步落地的声音却只有一声,他们就像是二十个机器人一般。
刚才那悄声谈笑的瞬间,就好像从没出现过。
‘嗖’的一声。
就在这队郎官前方,一个人影突兀出现,犹如鬼魅一般,拦住了他们。
所有郎官如临大敌,个个肌肉紧绷,手中青铜长戈随时准备挥出。
等火光将人影的面貌照出来时,郎官们才纷纷送了一口气,为首的下郎先是抱拳行礼,然后歉然却坚决地道:“口令!”
“月明。”
“拜见车府令大人,车府令大人勿怪。”
来人正是咸阳宫上下,无论郎官,宫女,宦官都认识的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站在那里,神情漠然,没有与这队郎官多说的意思,直截了当地道:“方才可看见一个宦官,领着一个黑纱蒙面人从这里经过?”
所有郎官心中一沉,纷纷胡思乱想起来。
车府令大人亲自追来,莫非那两人真的有问题!
我等性命,要就此交待嘛?
早知如此,应再谨慎一些才是!
下郎亦是思绪纷乱,但他不敢瞒而不报。
如果那两人是刺客,他说见到了,那就是他这一队郎官处以枭首之刑。
他要是说没看见,事后被查证出来,这一队的所有郎官,夷三族。
“回大人,确有二人从此经过。”
“往哪边去了?”
“向这边行去。”
下郎转身指着二人离去的道路。
嗖~
等他再转过身时,身前已然无人,赵高已经远去不见。
见到这一幕,郎官们这才全部长出一口大气,个个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如果那两人真的是刺客,赵高会要求他们原地待命,不得走动。
“伏。”下郎唤道。
“大哥。”刚才那个格外谨慎的郎官应道。
“多想几个,兄弟们给你凑个楼台隶妾。”
“他阿母的,下月不吃肉了!我出十五钱!”
“鸟的,谁也不差一口吃食,我也十五!”
“伏,我家富。大家凑不齐的我补!”
方才嬉笑着讨要隶妾的伏,听到下郎的承诺,兄弟们的话语,却没有梦想成真的大喜之色。
这位在队伍中公认最谨慎的郎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
深沉夜色,就像是洪荒猛兽张开的巨口,稍有不慎就会将他们二十条生命吞噬一空。
“诺。”伏慎重万分道。
他身上肩负的,不是想出几个问题,而是拿出一队郎官,二十条性命的护身符。
……
赵高突兀出现,吓得小宦官和蒙面人一惊。
小宦官拱手见礼。
蒙面人见是赵高,猛然撕开脸上面纱,目光阴沉地道:“赵高,你是来看斯笑话的?!”
只见李斯的脸肿成一个猪头,其上青黑一片,紫红密布,像是把脑袋扔在深色染缸中涮了一下。
赵高没应李斯,看着李斯脸上的惨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淡淡道:“口令。”
“月明。”小宦官答。
赵高这才走进李斯,递给李斯一瓶造型精致,印有秦国图腾玄鸟,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药瓶。
“外敷,每日三次,三日可愈。这本是陛下专用外药,李廷尉是高知道第二位用到此药的人,陛下命我给李廷尉带句话。”
李斯神情一动,那张看上去滑稽可怜的猪头,硬是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神色,就要拱手见礼。
被赵高硬生生拦下,双臂不得动。
李斯心惊,终于确定,就算赵高受了十杖责,要杀他也是轻而易举。
“不必如此,这不是圣旨旨意,陛下说他只是随口言之罢了。”赵高低声道:“分封制乃周制,周为秦灭,秦仿周制,终不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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