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玉总是在宋枕遥睡后起身，她到阳台上等一会儿，总能接到梁悦铭的电话。
依旧是那熟稔的语气：“影，还没睡么？”
“在等你电话。”
“真好。”梁悦铭笑笑。
梁悦铭和晚玉一直是最好的朋友，除了这两个人，几乎没有其他人能看出来。
对于晚玉而言，梁悦铭毫无疑问是她看着长大的，90年代她受到其他神明的迫害，一度走投无路，是梁家慷慨伸出援手。
梁家人不多，当然这是有原因的。梁悦铭爷爷那一代出了大事，被怀疑残杀四支八门的同门。
被杀掉的那几个还是四支八门里最位高权重的老人，一时间四支八门群情激愤，因为签订了协议，这些事归四支八门内部协调。
而这件事梁家百口莫辩，因为唯一身处事件漩涡的梁爷爷，梁书瑞在事件中身亡，死人不会说话，因此所有的罪过都被压在梁家身上，梁家大大小小都戴上了畏罪自杀的帽子。
梁悦铭的父亲一人顶下全族罪过，自\/焚而死。
梁悦铭的母亲也抛下小小的梁悦铭，在次日追随自\/杀身亡。
夺权争利，梁悦铭弄不明白这些，沉浸在悲伤中的她麻木地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
“我弄不明白，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一切都会像大厦倾塌么？一刹那，一瞬间，一个眨眼，我爱的人都会消失。”
幼时的梁悦铭一遍遍对晚玉重复着这句话。
“消失只是时间的问题。”
梁悦铭坐在晚玉身边，除了晚玉，这座大宅永远处在喧嚣中。
“影，我为什么不被选择呢？”
晚玉看向她。
“爸爸死了，可我还活着。那…….妈妈为什么不选择我呢？是因为我不重要吗？”
“影，我昨晚想了好久，一直在哭，可我不明白，我真的是个让母亲厌恶，觉得不值得，没价值的坏孩子吗？”
“影，大家拿走我的一切，也是因为我有罪吗？”
“因为我是梁家的继承人，但什么都没能担当，不能代替爸爸死么？”
“如果死掉的是我，换爸爸活下来，这座大宅，梁家，妈妈，是不是都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我没有活着的意义吧。”
从春天的小园，夏天屋角的风铃，秋天的橘子，冬天石灯上的积雪。
晚玉说不来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不声不响地陪在小梁悦铭身边，除了学习之外，梁悦铭和晚玉就是看电影看书，一句话都不说。
对于梁悦铭而言，晚玉的行为早就宣读了她的态度。
“我愿意花时间在你身上，这难道不能说明你是被期待的么？”
“不被任何人期待？你才多大？见过多少人？你才11岁，就有我这样一个人期待你的未来，以后这茫茫人海里会有更多人。”
“或许有的人，不只是期待你，她会在人群中默默注视着你，然后写一封情书，或者在你身边和你交流，告诉你，悦铭，你看起来真好，当然我更想去亲身感受你。”
秋收夏来，四季轮回，梁悦铭的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事，而晚玉始终如同一个长辈，一个影子站在她不远处的地方。
她从不反对梁悦铭的任何选择。
这些年，梁悦铭一步步变得更加冷漠，甚至于失去了怜悯心，以前还会留点心听对方涕泪横流，现在基本都是提醒一下对方，时间到了照样清盘。
梁家拥有霞市最大的产业，每一个来到霞市的人，无不惊叹于市中心那几乎与云霄一般高的雄伟建筑，在几年前这栋建筑还不存在，而几年后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这栋梁家的建筑几乎是在几个月内拔地而起，高调极了。
缔造了这一切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梁悦铭不懂。
她在想些什么？闲暇的时候，她只是披着一件外套在办公室看电影，听里面洋洋洒洒的乐器声，看主角身上的纹身，观察她们拥有的家庭。
她经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记不住太多东西，只有过去牢牢记在心里。
现在想做的没有其他，只是洗清当初梁家所蒙受的冤屈而已。
偶尔晚上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喝一杯咖啡，但于她而言，喝的是咖啡还是茶，甜苦都没有差别，只是吧台后面的曾经是梁家的老人。在那里，她总有一种恍惚，似乎时间从未流逝，直到那个永远一脸严肃的人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接过杯子时，梁悦铭看见了他耳边星星点点的白发和皱纹。
突然发现，面前的人也是孤身一人了，他身边的梁家老人也是一个个鞠躬尽瘁地做着什么，最后带着点遗憾两手空空地离去。
在生命的最后，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有无奈，又有心疼，太过复杂，甚至还有不少失望。
年近30的梁悦铭一时间感受到，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似乎无所遁形。
内里的阴暗，无措，嫉妒，故作强大都像是艳阳天的冰雪，融化，融化。
在电话里，晚玉告诉她：“悦铭，我有爱的人了。”
梁悦铭手指按了下暂停键，端起水喝了一口。
“挺好的。”
晚玉道：“你别装糊涂，如果没有你，我和遥也不可能在一起。”
“哦？”
“当初我是决心不再和遥有任何交集了，但是你，是你有心把我安在遥所在的那只探夜队里的吧？”
“你察觉到了啊。”
梁悦铭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你喜欢她，不是吗？我能感受到。”
“喜欢归喜欢，但我……”晚玉知道自己最擅长的便是克制隐忍，面对这样一份千年不曾出现的情感，普通人会觉得欢喜，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忧，怕自己会影响对方，干扰对方。
一般情况下，晚玉所做出的决策就是冷处理，然后迅速扼杀这份感情。
梁悦铭道：“我都能猜到你会放弃这份感情，如果我什么都不做。”
“我其实还挺感激你的，遥毕竟是四支八门的直系，而我执行跟踪的途中还是和她一起，你其实早知道我和她是一起行动的吧？”
“嗯。”
晚玉问：“这也是你的用心吗？”
“算是吧。”
房间里开了昏暗的夜灯，这盏小灯只在梁悦铭的左手边，杯里的水在光下亮莹莹的，尤其是其中晃出来的细小泡泡。
琥珀色的灯，琥珀色的水，在这样的水中，泡泡犹如漫天的晶莹萤火。
梁悦铭从面前的茶几上拿过一个橙子：“我们两个之间至少有一个要幸福吧？”
“……”晚玉清晰地记得这是梁悦铭幼时和她的一句约定，梁悦铭是个长情的人，但晚玉是真没想到，她那样说出的话，一记就是20多年未曾忘却。
晚玉曾经告诉过梁悦铭，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会有人在意她，甚至于非常非常地爱她。
时间会给两人一个答案。
20年后，时过境迁，时间没有给晚玉一个爱人，但这份让晚玉退却让她犹豫的感情，竟是梁悦铭给她的。
梁悦铭站在门口，门口在下雪，身边是一些高阶魔方和迷宫图。
“没太多意思。”梁悦铭一如往常地把这些推开，然后表情稍微柔软一些，她回过头来问道。
“影，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
思绪飘回现在，晚玉深吸一口气。
“悦铭，你以后怎么办？等我们替你爷爷洗清冤屈后，你要去做些什么？”
时间没有给梁悦铭一个爱她的人。
梁悦铭笑笑，笑声很单薄。
“我的人生也没有多少年了，一个30年已经走过，剩下了一个由中老年组成的30年。”
“我曾经也有过一腔热枕的时候，觉得只要我足够好，就会有人好好爱我，我也会用我的生命和一切爱她。”
“后来，我明白了，我这样的人，光是看着都会让人觉得怪，觉得有距离。”
“我已经站在了足够高的地方，但这些已经不是我想要的了。”
仅仅是听，梁悦铭那种骨子的寒就让晚玉的心沉了下去。
“活着，然后死掉，这就是我的一生。”
晚玉能够理解梁悦铭，正如梁悦铭能理解她。
不通过言语，只是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生死之上的羁绊，她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被准确定义。
梁悦铭众叛亲离，晚玉还在。
晚玉的阴暗面暴露，杀戮和自私成了她的代名词，梁悦铭不在意。
梁悦铭思考过她的往后：“我或许会收养，或是试\/管一个孩子。”
“影，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你，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还是像以前一样，来梁家。”
黑夜是看不见尽头的，梁悦铭在梁家最危难的时候出生，她就生在这一片黑夜里。
时至今日，30余年，她仍旧未能走出这片黑夜。
是上天的玩笑吗？
梁悦铭摇摇头，她承认，她的余生也将在这一片黑夜中度过，她永远跨越不了黑夜的尽头。
晚玉的手放在冰凉的瓷砖上。
“我不想去梁家，几十年后，我再去梁家，看见的已经不是你了吧？”
“他们可以很好，可以像你一样照顾我，甚至于他们也和你一个姓，可他们谁也不是梁悦铭。”
“我会害怕的，悦铭，梁家于我而言，只有你和你那些已经逝去的家人，其余的人，我和他们没有感情。”
梁悦铭轻轻道：“可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短暂。”
“你的生命太长了，所以你会失去我，失去姐姐，失去宋枕遥，失去所有你爱过的人。”
“无论怎样热烈的感情，时间都不会因为你的痛楚而停止去伤害你爱的人。”
手机放在耳边，晚玉的手发抖。
“影，早点睡。”
晚玉看到消失的电话界面，是梁悦铭挂掉了电话。
她始终都这样，一直以来都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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