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把费州牧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站在城楼上,看着军民们佝偻着背收拾断箭与碎石。血污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极了这座城池淌不完的泪。腰间的玉带被他攥得泛白,指节硌着皮肉生疼,可这点疼哪比得上心里的窝囊。
皇帝远在京城,之前却把费州当成了练兵场,让他手里面的骑兵在佰州各地烧杀抢掠。上个月联军来犯,等来的只有轻飘飘一句自行抵御,朕心甚慰。
更可气的是毗邻的汕州,仗着兵强马壮,隔三差五就来边境挑事,不是抢了粮草,就是占了几亩肥田。最近趁乱竟直接派了三百骑兵越界,把百姓都抢走了。他派使者去理论,汕州牧只让人带了句话:借贵地练练火攻,勿怪。
费州牧朝城墙根啐了口唾沫,喉间泛起铁锈味。他这个州牧当得像个破落户,守着这弹丸之地,既要防着豺狼,还得应付上头的盘剥。城楼下有老兵扛着断裂的旗杆走过,补丁摞补丁的军服在风里打颤,那背影看得他眼睛发酸。
忽然想起一个月前收到的密信,是大将军亲笔所书。那糙砺的笔迹透着股沙场磨砺出的硬朗:吾在北境,知费州艰难。粮草已遣人秘密押送,所谓联军再犯,我特调云州,浔州军队前来支援。整个大宇就只有皇浦云大将军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每次又都是大将军替自己解决这些困难。
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方染过烽烟的令牌,费州牧猛地挺直了腰。是啊,他还有大将军。那位铁汉子,总在他快撑不住的时候,从千里之外递来一根骨头,让他能咬着牙再站起来。
暮色四合,远处的军营升起了寥寥炊烟。费州牧转身走下城楼,腰间的佩剑撞出轻响,倒比往日多了几分底气。窝囊归窝囊,只要大将军还在,这费州就不能垮。
费州牧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拥立皇浦云为帝,不再尊姬子云为自己的君了。因为姬子云太让他失望了。
皇浦云将密信在烛火上燃尽,火星簌簌落在玄铁铠甲上。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甲叶碰撞的脆响,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虎符边缘的纹路。费州牧的笔迹还在眼前跳动,那代天牧民,以承大统的八个字烫得他心口发紧。
三日前信使快马送来的不仅是劝进表,还有费州牧亲手绘制的舆图。佰州的麦田、越州的盐场、浔州的水军布防,都用朱砂标记得清清楚楚。可皇浦云忘不了一年前在钧水外边看到的景象:逃难的百姓背着草席西迁,孩童们嚼着树皮笑闹,身后是被战火犁过的千里沃野。
将军,费州牧的信使还在帐外候着。亲兵低声禀报。皇浦云将虎符重重按在案上,青铜兽首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告诉他,本将军的剑,只斩乱臣贼子。
信使快马奔回淮南时,费州牧正站在城楼上清点军械。残存的两万多套明光铠在日头下闪着银光,投石机架设在护城河沿岸,工匠们正往床弩上装配淬火的三棱箭。他接过退回的密信,见信笺末尾添了行小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末将不解!副将猛地捶打垛口,震落几片青瓦,如今北犬戊族已退,中原诸侯各怀鬼胎,正是......
住口。费州牧突然扯断腰间玉带,玉珏坠地裂成两半。他想起十多年前皇浦云在乱葬岗背着他突围的模样,那时这位大将军的长枪上还挑着半块发霉的麦饼。
信使带回的不仅是断玉,还有皇浦云新铸的帅旗图样。玄色旗面上没有龙纹,只绣着北斗七星,旗杆顶端悬着半枚生锈的铁环——那是当年从敌军尸堆里捡来的镣铐碎片。
夜漏三滴,费州牧枯坐案前,忽闻檐角铁马轻响。心腹老仆垂首递进密信,蜡封上火漆正是皇浦云的苍鹰徽记。他指尖微颤,拆信时烛火明明灭灭,映得信纸上行草如龙腾跃。
不称帝三字初入眼帘,费州牧眉峰微蹙,待看到钧州云州不受节制八字,指节猛地攥紧信纸。窗外忽有疾风穿廊,吹得烛花噼啪炸响,他却浑然不觉,喉间涌上热意,竟将一口茶盏重重顿在案上。
好个皇浦云大将军!费州牧霍然起身,锦袍下摆扫落案边青瓷笔洗,清水混着墨汁漫过一堆公文,他却只顾着将密信再读三遍。那不受节制四字,在他眼中竟化作漫天烽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滚烫起来。
来人!他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即刻备轿,去清晖园!老仆刚要应声,又被他厉声止住:慢!取我那柄嵌玉匕首来。
银烛高燃,映着他眼中闪烁的光。皇浦云不称帝,却割据五州,这分明是要借朝廷旗号行裂土之实。费州牧抚着密信边缘,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麻纸,忽然低低笑出声来。天下棋局已乱,他这佰州之地,又何尝不能做第六州?
窗外夜色如墨,他提笔蘸饱朱砂,在舆图上费州的位置重重画了个圈。墨迹淋漓,竟似要渗出鲜血来。
夜色如墨,州府衙门的灯笼在风里摇晃。信使将密信揣进贴肉的夹层,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轻响被更夫的梆子声吞没。他撩开厚重的门帘,檐角铁马在寂静中发出细碎的颤音,像极了费州牧方才紧握狼毫时,指节泛白的模样。
三日后的拂晓,皇浦云在中军大帐拆开密信。信纸在他指间微微震颤,窗外的晨露正顺着牙旗流苏滚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第六州三个字被朱砂圈住,墨迹尚未完全干透,仿佛能嗅到佰州城楼上飘来的烽烟气息。他将信纸凑近烛火,橘红的光焰里,费州牧的印章在火漆上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一枚即将嵌入版图的新钉。帐外晨雾正散,朝阳恰好照亮帅旗上的二字,金箔在风中猎猎作响。
残烛在大殿的龙涎香里明明灭灭,御案上摊着的州府舆图被朱笔圈得密密麻麻。皇帝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皇浦云三个字,指节因用力泛白。三日前急报传来时,他亲手将那封蜡丸密信在烛火里烧成了灰烬,如今掌心似乎还留着焦糊的温度。
陛下,斥候密函。内侍捧着鎏金托盘跪行而入,锦缎上躺着的象牙符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皇帝猛地直起身,腰间玉带硌得他肋下生疼——那是先帝留下的旧物,如今竟比不过各州藩镇新铸的虎符沉重。
案头的青瓷笔洗里浸着七支狼毫,都是博州新贡的贡品。皇帝捻起一支,在洒金宣上写下世袭罔替四个字,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血。窗外的夜露打在梧桐叶上,淅淅沥沥如同永巷里的啜泣。他想起三十年前裴将军组织清君侧大军,那个时候皇浦云只是一个小兵。如今却成了割据几州的猛虎。
告诉李州牧,皇帝将密信折成燕尾状,塞进掏空的玉簪,只要他肯出兵,朕许他......特许铸币。玉簪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滑进锦盒,里面已经躺着三枚同样的簪子,分别要送往多个州。那些曾经在朝会上叩首如捣蒜的州牧,如今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更漏在寂静中滴答作响,皇帝望着铜镜里鬓角新生的白发,忽然低低笑出声。案上的《世说兵法》被夜风掀起书页,恰好停在兵不厌诈那一页。他拿起朱砂笔,在世袭罔替旁边又添了裂土分茅四个大字,墨汁淋漓,几乎要穿透纸背。
先把这群饿狼哄进来再说。皇帝将沾着朱砂的手指在龙袍上蹭了蹭,留下几抹刺目的红,至于以后......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总好过此刻做阶下囚。
姬子云鬓角霜白,枯坐案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案上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映在那幅悬挂了三代帝王。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紫霞殿的梁柱在阴翳中泛着冷光。文武百官垂首肃立,靴底摩擦金砖的窸窣声在殿内回荡,竟比金銮殿的铜钟还要刺耳。龙椅上的姬子云脸色青白交杂,玉笏几乎要嵌进掌心,御案上的鎏金镇纸映出他眼底跳动的烛火,却暖不了那层寒霜。
阶下的大臣们噤若寒蝉,吏部尚书的朝珠缠得指节发白,户部侍郎偷瞄沙漏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谁都清楚,皇浦云的铁骑此刻正踏在紫云路的青石板上,铁甲映日的寒光已刺破京城的薄雾。三日前从西境传来的急报还压在御书房,朱批的二字墨迹未干,昨夜却有快马回报——前锋已在官道上面驻扎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朱雀门的晨钟撞响第七下,惊飞了檐角铜铃。有老臣悄悄抬头,看见天子的龙袍下摆正被穿堂风吹得翻卷,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中衣——那是昨夜批阅奏折时,被打翻的烛泪烫出的焦痕。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殿外飘落的雪片上,仿佛每一片都带着紫云路的血腥气。
紫霞殿的鎏金鹤形香炉里,龙涎香还在袅袅娜娜地飘。姬子云攥着镇纸的手猛地收紧,青玉麒麟被指节硌出几道白痕。殿外传来的不是他等了半个时辰的军报,而是甲叶碰撞声顺着丹墀滚进来,像冰雹砸在金砖地上。
陛下!禁军......禁军在朱雀门哗变了!内侍总管连滚带爬扑进来,云纹幞头歪斜到一边,右屯营的兵往西市跑了,翊麾校尉带着人在追——
姬子云猛地起身,明黄常服的下摆扫过案几,砚台砸在地上,墨汁溅上他月白色的袜靴。他原以为最危险的是皇浦云那支逼近京城的叛军,却忘了养在禁苑里的虎狼,饿极了也会噬主。
宣林将军!他声音发紧,却见殿门被一阵狂风撞开,带进来的不是将军,是满身血污的金吾卫,陛下!来不及了!玄甲骑......正在横街砍杀逃兵!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弓弦震颤,紧接着是沉闷的坠地声。姬子云踉跄着扑到雕花窗前,正看见宫墙下一队玄甲骑兵纵马而过,雪亮的马刀劈下时,溅起的血珠在初升的朝阳里像一串破碎的红宝石。那些穿着禁军号服的逃兵,昨日还在宫门前给他叩拜的兵卒,此刻像被割倒的麦子般倒在街边。
香炉里的香灰落下来,落在他空荡荡的龙椅扶手上。
残阳透过窗棂,在案几上投下斑驳光影。皇浦云捏着那份刚送来的军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麻纸,脑海里却翻涌着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汉献帝……那个被各方势力裹挟,最终禅位的傀儡君主。他望着窗外操练的亲兵,甲胄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心口猛地一沉。
自己要做曹操吗?
这个念头像藤蔓般缠上心头。案头的舆图上,朱笔勾勒的势力范围已远超初据兖州时的曹操。手中虎符能调动的兵马,坞堡里囤积的粮草,甚至连那些被他以新式农具和改良屯田吸引来的流民,都是实打实的底气。更何况,他知晓历史的走向,那些潜藏的威胁、未来的枭雄,此刻还只是无名之辈。
可曹操的结局呢?千古骂名,子孙篡汉。皇浦云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锄头,也提过剑,如今正握着数万人生死。帐外传来甲叶碰撞的脆响,巡夜的士兵正唱着他新编的军歌,歌声里满是昂扬的锐气。
“大将军?”亲兵在帐外低声请示。
皇浦云缓缓松开手,麻纸上已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痕。他拿起狼毫,饱蘸浓墨,在军报末尾重重写下一个“准”字。墨色在纸上晕开,宛如一片即将燎原的野火。
帐帘被夜风吹动,烛火摇曳中,他的影子投射在舆图上,恰好覆住了京城的位置。汉献帝的身影在记忆里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帐外渐起的星斗,以及心中那个越发清晰的念头——他要走的路,或许与曹操相似,却绝不会止步于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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