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比如说说闻霆太子谥号中的那个“贞”字是怎么来的，比如说说那史书上究竟写的是太子诺，还是太子让。
尚未来得及开口，窗外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不过片刻，便降下倾盆大雨。
小九此时化作了一个八九岁的凡人小童，对外说是李挚的侍童，他忙关窗，以免雨水泼进来，打湿了折光神君的棋盘。
他胖胖的眉毛打结，忧心忡忡道：“怎地突然下雨了？明明算好今日是黄道吉日，天气晴朗的。我昨晚观天象，近几日皆是晴天。
这可如何是好啊？那赵衡公子今日还要去迎亲呢，赶上下暴雨，不知还能不能迎亲，若迎不成，岂不是成了漱玉仙子的遗憾？
殿下，要不我施个法术，吹散乌云？”
折光神君眯了眯眸，捻了捻飘落到指尖的一滴雨，轻轻一弹，那滴雨弹出窗外，与窗外的大雨融为一体。
而他，蓦然起身。
“殿下！”
“出事了！这不是自然形成的雷雨，这是神仙落的眼泪，引动了此方规则，规则共情其情绪，故而降下雷雨。”
小九乌溜溜的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是漱玉仙子！她肯定出事了，不然肯定不会任由情绪肆虐，感染天道！”
“你留在此地善后，我必须立刻带她回仙界，再不走，必遭天打雷劈！”
语罢，折光神君以神念覆盖方圆十里，身形闪烁，瞬移离去。
来到赵衡藏母的小院，看到沈清姿身后拖出的那一条长长的爬痕，折光神君震撼到一时无语。
他活了三万多年，再想不到一位神仙会狼狈至此。
眉峰拢起，他变出一把伞，遮住了沈清姿。
那把伞悬空立在两人上方，他弯腰抱起她，嫌弃地抹了一把她的脸，将她脸上的雨水泪水抹掉，灵敏的耳朵听到屋内传来赵衡惊慌又残酷的声音：
“母妃，若那个魔胆敢伤您，我会跟她拼了！若她会妖术，我拼不过，我就自刎，我死也不会认贼做母！”
许是雨水太过冰凉，他冷不丁打个寒战。
他低眸看了看沈清姿，这一回，他是真正的，头一回，发自内心地怜悯她了。
这世上最伤人的刀，往往来自至亲至爱。
折光神君若有所悟，抱着她颠了一下，缓步走进雨幕，宽大袍袖猎猎而舞。
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天地间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遮天蔽地的雨幕中，仿佛残留着女子令人心颤的压抑喃音：
“我错了……”
“子诺死了，轮回是骗人的……”
“他们都轮回转世了，有了新的人生，新的至亲至爱，从此，那滔天的血海深仇，那些惨烈，那些苦痛，那些爱也好，那些恨也罢，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只有我一个人，在过去里沉沦……”
“……”
良久，乌云吹散，暴雨退却，天空碧蓝如洗，朝阳冉冉而起，悬挂在一道彩虹之上。
晋王府的仆从们纷纷跑出来，不顾水渍弄脏了鞋子，欢呼雀跃：“雨过天晴了！雨过天晴了！快去找三公子，准备准备，到时辰去迎亲了！”
小院子中，赵衡从门缝里朝外望，院中的水渍中泛着点点红色。
他莫名有些怅然。
抖若筛糠的姜侧妃，撑着病体，双腿颤颤巍巍，走到他身后，用力握紧他的手腕，轻声问：“她走了吗？”
赵衡回过神，转身点头：“走了，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姜侧妃含泪望着他道：“衡儿，你是母妃的孩子，她不知是人，是妖，是魔，是仙，可无论她是什么，你是母妃的孩子。”
赵衡轻轻拍她的手，安抚道：“母妃，我说那些狠话，不是故意吓唬她，逼她走，我是真这般想的。我是母妃的儿子，我只有母妃一个母亲，这一生都是。”
姜侧妃靠在他肩头，低低啜泣。
赵衡扶住她，揽着她的肩膀，神情温柔：“母妃放心，我瞧她并非那等大奸大恶之徒，她退走了，应不会反悔再回来。我听她讲述她的身世，她应当是三千多年前大宋国的一位皇后。
我看过残存的正史，也看过一些野史，无论正史还是野史，无论那位孝贞帝多么宠爱他的梅后，史书上，他的嫡皇后都是一代贤后，且，战功彪炳，一生轰轰烈烈。史官们很爱她。”
“衡儿，你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母亲都是自私的，她们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故而，她哪怕再不舍，知道了你的心意，她还是放手了。”
“我知道。”
所以，他赌上了一个母亲的自私。
姜侧妃擦擦眼泪，强颜欢笑道：“今日是你娶亲的日子，既然雨过天晴了，你快些回你的院子去，别叫人到处找你，仔细你父王又骂你。”
“是，母妃，我送你回房，再去换喜服迎亲。”
“好。”
赵衡打开门，外面果然雨过天晴了，空气中充斥着轻松的气氛。
他心头沉甸甸的大石落地，默默祝福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希望她能快些从过去中走出来，去开始新的人生。
?
晋王府大开中门，不大一会儿，王府便宾客盈门，人流如织。
小九立在虚空中，看了看阎王身后的两个鬼差，一个像极了含羞草的男害羞鬼，一个勾人心魄的女风流艳鬼。
小九很怀疑，这两个鬼能不能完美代替“李挚”和“沈姑姑”。
阎王笑道：“九幽上神莫担心，剧本小仙已经写好了。”
小九好奇，圆圆的脑袋朝前倾了一倾，问道：“阎王你怎么写的剧本？怎么让他们两个合情合理地消失？”
阎王嘿嘿笑了两声，道：“一男一女同时消失，男的俊，女的俏，还岁数相当，当然是——私奔啦！”
小九喉咙一哽，半晌无言。
思忖一番，竟没有更恰如其分的理由了。
折光神君和羲衍神君的弟子私奔了！若传出去，恐怕天外天也要震动一番。
他清了清嗓子，脑袋凑过去，以手掩唇，附耳道：“千万不可泄露殿下和漱玉仙子下凡的消息，否则殿下发怒，会——”
他龇牙咧嘴，恶狠狠，做了个砍脖子的手势。
阎王也以手掩唇，鬼鬼祟祟左右张望一番，压低声音道：“上神放一万个心。”
小九顺势将袖中的一个仙丹瓶子，塞进阎王的袖筒，拍拍他的肩，给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笑道：“那我就告辞了！”
说完，他背负双手，颇有些仙风道骨地飞走了。
阎王打开瓶塞，陶醉地闻了两闻，又盖好瓶塞，回头冷肃道：“此事办成后，必须守口如瓶，不得向外透露一个字，本王自会奖赏你们，否则，杀无赦！”
两个鬼差诚惶诚恐应诺。
?
沈清姿是在彼岸宫醒来的。
那一日，从凡间回来，她的琉璃心碎了。
元神宫里，天地颠倒，煞气肆虐，天塌地陷，炼心剑不断嗡鸣颤动，拼命挣脱束缚，要斩灭她的元神！
《太阿仙经》化作的大日，苦苦支撑，岌岌可危。
沈清姿察觉自己呕血时，就知道，她快死了。
绝望是一种情绪。
尽管她也想理智，也想重拾信念，但有些情绪是不受理智控制的，有些信念的崩塌，不是自我欺骗就能重新建立起来的。
她动不了，拖着残破的身体躺在塌上，恍恍惚惚间，眼前总是闪过族亲们轮回后的画面，耳边总是隐隐约约听到赵衡那犹如惊弓之鸟，又似义无反顾的话语。
在他眼里，她成了吃人的魔鬼。
隔壁就是折光神君的炼丹室，但折光神君带她回来，将她放下后，一眼也没来看过她。
她闯了天大的麻烦，还快死了，折光神君终于彻底烦了她，将她当做一个包袱，随手扔在这里，扔了后……就忘了。
她挣扎求生。
在绝望中求生。
但元神宫里她那个仿佛入了魔的元神，状若疯癫，不停地嘶吼：“你们都去轮回了，都有了新的人生，你们的喜怒哀乐与我再无干系，我还有必要为你们报仇吗？”
“你们需要我为你们报仇吗？你们回答我啊！你们还怨恨闻霆杀了你们吗？你们回答我啊！回答我啊！”
“为何上天这般残忍，若我也死了，我也轮回了，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是不是一切因果皆可了结了？报仇，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爹爹，娘亲，长兄，子诺，你们告诉我，你们现在很幸福，我给你们报仇，是不是多余的？所谓的仇恨，是不是根本就从来没存在过？”
“轮回，真的能了却一切因果吗？如果能，为什么你们轮回转世了，你们不记得曾经的恨了？你们从未释怀啊！如果不能，你们又为何可以毫无负担地去过新的人生？”
“我不知道答案！我不知道！”
沈清姿拼命地去想活着的意义，她还想活着。
可她的元神，她的内心，她不想活了。
连吐了十天血，她的手指能动弹了。
她轻轻叩击床榻。
动静太小，没人听到。
到了十五日，她足足养神十二个时辰，攒足了力气，才用力推倒了床头的一只碗。
玉碗咣当掉地上。
少顷，小九推门而入，对上沈清姿黑幽幽的双目，惊喜道：“漱玉仙子，你终于醒了？”
沈清姿喘了几口气，扯出一个苍白羞愧的笑，虚弱道：“对不住，给你和折光神君添了许多麻烦。我无颜赖在彼岸宫，请小九上神帮我叫一声我……我二师兄或者三师姐，接我回太阿。”
小九“咦”了声，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
见沈清姿对她自己的话并未察觉丝毫不妥，他眼神微微一闪，笑道：“漱玉仙子莫说笑了，便是我叫他们来，他们看到了你的状况，也会逃跑的。”
沈清姿愕然，不解。
她的师兄师姐，不是这般无情的人，吧？
沈清姿有些不确定地想。
但她毕竟与他们相处日短，不如小九了解他们，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她此刻情绪颓靡，任何不好的念头和情绪都会趁虚而入，此时她就凄凉地想，如果太阿仙宫也不要她了，她真的就无家可归了。
小九笑眯眯道：“漱玉仙子，我们殿下的丹道六界第一，若殿下治不好你，那世间再无人可救你了。如此，忘非和瑥瑶来了，怎么可能把你接回太阿呢？他们恐怕会拔腿逃跑，将你留给殿下照顾，毕竟，是殿下亲自将你带回彼岸宫的。”
“原来如此。”沈清姿心中紧绷的弦松懈下来，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她还想说点什么，就呕了一口血，惊得小九冲过来扶她。
呕完血，她就因情绪起伏大，晕过去了。
小九的小胖手一拍脑门：“唉，这可咋整？漱玉仙子真惨啊，惨不忍睹！”
这一晕，又挺尸大半个月，她才醒过来。
沈清姿也觉自己凄惨。
她如今是苟延残喘，就剩一口气吊命。
她也不是无缘无故醒来的，而是——彼岸宫遭到了袭击！
有人在外面斗法，她所在房屋的房顶被掀飞，一块不长眼的瓦片正正好砸在她脑袋上，将她砸醒了。
稀里哗啦，无数的瓦片飞上天。
沈清姿望着毫无遮挡的天空，眼神荒凉。
如果斗法余波波及到她，她会不会成为仙界死得最憋屈的神仙？
空中传来小九的怒喝：“盈苒公主，莫要放肆！你这是求人的态度？未免太嚣张！”
一道如碎玉击石的悦耳女音，紧跟着传来：“我要见折光神君，刻不容缓！”
小九道：“我说了，折光殿下正在闭关，闲杂人等不可打扰！盈苒公主，你莫要以为龙族是天庭之主，便可肆意闯我彼岸宫，欺我彼岸宫无人！你若再不罢手，哪怕看在羲衍神君的面子上，殿下也不会轻饶了你！”
那女音略显威压，却不霸道，还含有一丝悲凉的意味，不急不缓道：“折光神君不见我，我便不能罢手。”
轰隆一声，沈清姿所在的屋舍墙壁倒塌了。
她骇然失色，苍白的脸愈加苍白，拼了全力翻身逃跑，然而——这只是她的想象，事实上，她只是动了动手指，身子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沈清姿绝望了，狠狠闭上眼，屏住呼吸，等待死亡降临。
好半晌，她没感到疼痛，才睁开眼观察，不由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她睡在折光神君闭关所在的这一头，险而又险，她所在的位置墙壁没塌。
其他三面墙，塌了大半。
烟尘散去，她也能看清外面的景象了。
只见小九与一个红衣女子打得难分难解。
那红衣女子右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左手稳稳抱住一个襁褓。
她生得瑰姿艳逸，面若芙蓉，一身红裙飘飘，烈如火焰。
沈清姿还分出一丝心神去想，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人了。
仙界就没有丑人，男俊女俏，但这叫盈苒公主的女子的美，还是能让人一眼惊艳，镌刻心中。
【ps：宝宝们记得点一下为爱发电啊，多多爱一下作者，虽然每天只有一章，但是一章的内容很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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