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仍旧是荒界的那棵擎天树，从未来过人间，她是不会管这些恩怨的，路过时，只会感叹一声，凶残的邪修，然后施施然离去。
至多，她多管闲事向漱玉仙子提一嘴，毕竟凡间是漱玉仙子和羲衍神君的故乡。
但她守护万九霄的这十几年里，她融入了凡人社会，自然是不能冷眼旁观邪修屠戮凡人的。
这些邪修修为不高，却极为难缠，她费尽手段，才斩杀了他们。
不料，那三个邪修死后，竟三尸合一，合成了一个强大的魔物。
原来，那三个魔族原本并不是邪修，他们也确实是来蹲守神仙的元神破坏轮回劫的，却意外被魔物吃掉元神，侵占身体。
之后，那魔物伪装成三个魔族邪修，祸乱人间。
若任由魔物肆虐、成长，这人间将会变成炼狱，万九霄和古秋雁的渡劫，也会被破坏。
万九霄，她守护了他十几年，几乎是亲手将他养大。
她心中怜他，爱他。
他在这凡间只有短短二十几载的寿元，再过几年，他便会死在最爱的人的手上。
从此，世上再无万九霄。
每每思及此，她便心痛难抑，却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他就只有几年好活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提前死在魔物手中？
擎天树几乎没怎么思考，就以自己的元神为诱饵，将魔物引到荒漠之中，布置结界，斩杀了它，而她自己也遭受重创。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凡间，这时来了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人物。
魔尊陶笙！
陶笙咦了一声：“是你杀了那个魔物？”
擎天树颔首：“你是魔尊。”
她用的肯定语气。
陶笙顺手帮她稳固了伤势，怜悯地道：“你元神重创，怕是活不成了。你身上有荒界的气息，你怎会来凡界？那魔物得罪你了吗，你竟以命抵命去杀它？别告诉本尊，你一棵荒界凶植为了守护人族而战死？未免太可笑。”
擎天树维持不住人形，化出原形，一棵参天大树，遮天蔽日，立在这荒漠中。
风一吹，蓁蓁枝叶七零八落，她变得光秃秃的，蔫蔫的，无精打采，树干极为干枯，像是一棵枯萎的死树。
擎天树苦涩笑道：“我招惹它之前，不知它这般强大，若重来一次，我，或许不会招惹它。事已至此，我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魔尊，那魔物来人间，是否与你有关？我想死个明白。”
陶笙叹气，高贵冷峻，邪魅狂傲，负手道：“你可知如意珠？”
“从未曾听说过。”
“我魔族上一个证道的道君是星野道君，那是十万年前了，与他同时代的，还有两位惊才绝艳之辈，一为拥有人、妖、冥三族血统的无名氏，一为龙族上一个证道的道君，九湘神君。
星野老祖留下的手札中记载，在他们三位之中，无名氏和九湘神君联手才能与星野老祖一战。就在星野老祖证道那日，九湘神君在孽海中，炼制出了如意珠，随后她也证道成功了。”
擎天树满心疑惑，不知这些上古秘闻与她有何关系，她问道：“那无名氏，为何叫无名氏？”
陶笙眼中露出嘲讽，笑道：“因为他是九湘道君的夫婿，九湘道君证道之后，她那夫婿便失踪了。
她毁掉了六界内有关无名氏的所有记载，并降下第一个道君法旨：六界之内，不准任何族群提及无名氏的真名。
天道规则改变，所有残留无名氏相关的记载，都抹去了他的真名，空留一个‘无名氏’。岁月变迁，再也无人知道，九湘道君曾经有一位道侣。”
擎天树意兴阑珊，随口道：“或许是因那无名氏背叛了九湘道君吧。”
陶笙抿唇一笑，道：“小树，你是看轮回使的话本子看多了吧？”
擎天树无意追究上古真相，问道：“魔尊去孽海寻找炼制如意珠的法子，是想要效仿九湘道君的证道之路？”
“你这小树，身体是木头，脑袋倒不木头。没错，本尊的确是去孽海寻找炼制如意珠的机缘，可惜，没找着，还很倒霉地捅了一个魔物的老巢，本尊斩杀了一些，有几条漏网小鱼跑出了孽海。魔物善于夺舍、隐藏，本尊查出一个杀一个，这最后一条小鱼，竟不想，叫你先给遇见了。”
擎天树能说什么？
如果魔尊早一刻寻来，伸出援手，她也不至于元神重创。
可，哪有如果呢?
她想起仙魔两界传得沸沸扬扬的“仙魔虐恋”，魔尊哪里看得上人间这块贫瘠之地，难道是为了追杀魔物，才降临人间？
“魔尊，你和盈苒公主的转世历劫身……”
陶笙一脸郁闷，冷冷盯她两眼，见她快死了，便满足她的好奇心，道：“没错，追查魔物的时候，被算计了，有仙族出手，也有魔族出手。本尊只是一具分身，若本体在此，怎会被封印记忆，与盈苒公主的历劫身扯上干系？
仙魔两界，多的是一些老不死的老贼，想看本尊和羲衍拼个你死我活，竟叫他们得了逞去，不知怎么背地里笑话本尊愚蠢呢。
哦，对了，你杀的那三个不成器的魔族，是本尊派来的——仙界胆敢算计本尊，本尊就破坏他们的轮回劫，吃掉他们的转世元神！”
至此，擎天树完全明白自己这一遭无妄之灾是怎么来的了。
是不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她干扰了从夜神女的轮回劫，便有一场劫难等着她？
擎天树苦笑。
半晌，她涩然道：“魔尊，以后的轮回劫我管不着，可这一回，希望你别插手。助从夜神君渡劫的，是我的……朋友。”
陶笙爽快道：“好，看在你快死的份上，本尊便放过从夜。”
魔尊离开了。
夜幕降临，无边荒漠，擎天树仰望天上的繁星，孤独而绝望。
万九霄在做什么？
他忘了她，忘了要娶她的话，他正在按照轮回使的命册所写那般，千方百计讨好他的白月光吧？
他有没有哪怕一刻的恍惚，想起她？
他有没有哪怕一次梦里，梦到她？
后悔吗？
或许吧。
可若重来一次，她或许还会选择再遇到那个可怜可悲又有些可爱的少年。
他是她数万年孤寂的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既然快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想他，那便去他的身边。
擎天树化了六次形，才化出人形。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一头青丝从肩膀以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白。
她的灵力无法支撑御空飞行，她买了一头骆驼，走过沙漠，又买马，穿过不知多少山川城池，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她没有现身。
果然，如她所料那般，万九霄正费尽心机地讨好古秋雁。
这个时间节点，古秋雁虚与委蛇，心中憎恨万九霄，想杀了他报杀父之仇，但因万九霄的爱太卑微，太疯狂，他的母亲极为貌美，他也生得俊美无俦，可谓是人间绝色，古秋雁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他。
可擎天树看到的却是，古秋雁是真得憎恶万九霄，打心眼里觉得他恶心，她一点也不喜欢他，每每万九霄深情地望着她，或者触碰她，她都会恶心欲呕。
擎天树观察许久，方知，古秋雁没有爱上万九霄，是因为，万九霄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另外一只眼睛是瞎的。
背地里，古秋雁拼命擦洗被万九霄触碰过的地方，一边洗，一边憎恶地低声骂道：“死独眼！丑八怪！如此丑陋的怪物，怎么敢碰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擎天树沉默坐了一晚。
天亮之前，她来到万九霄的房间，取出自己的树心，按入万九霄的心房。
她是凶植，本身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她的树心相当于凶兽的妖丹。
反正她快死了，失去树心只是让她提前一段日子死亡罢了。
而万九霄拥有了她的树心，瞎的那只眼睛会慢慢复明，他的身体会始终处于健康的状态，无病无灾，受了伤，也会更快痊愈。
果然，两只眼睛都复明的万九霄，更为丰神俊朗，古秋雁渐渐心动，万九霄感受到心上人的软化，高兴得一整夜睡不着。
擎天树坐在他的房顶上，随手摘来一片柳叶，吹奏万九霄为讨好古秋雁专门学的曲子。
她布置了结界，曲子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她闭上眼，幻想，若她没有抹去他的记忆，他会不会学这首曲子来讨好她？
在她面前，他一向乖巧听话，唯一没有听话的是，他悄悄爱上了她，生出了占有她的心思。
他不是一直怀疑她是下凡的仙女，来拯救他的吗？
这胆大包天的小小凡人，怎敢肖想仙女呢？
擎天树嘴角轻轻扬起。
若他不胆大包天，怎敢给自己起名叫吞天呢？
时间如水，数年后，万九霄登基，举行封后大典。
这一天来了。
古秋雁捅了他一刀，含泪抱住他倒下的身体。
古秋雁喃喃问：“万九霄，你为什么不躲？”
万九霄的叔叔带兵入内，怀中抱着仪态万方的梁太后。
叔叔的眼神里满是野心勃勃，愤怒谴责：“万九霄，古秋雁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你怎敢封她为后？你拿什么面目去面对你那惨死的父亲？今天我这个做叔叔的，要代兄长清理你这个不孝子孙！”
梁太后戴着古霸主送她的玉镯，望着万九霄的眼神里，满是憎恨。
古秋雁心慌，质问为什么叔叔来，前朝太子呢？
万九霄可笑地看着这一幕，推开了古秋雁，努力站直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血，走到龙椅上坐下。
争吵的众人突然安静。
万九霄望着大殿门口透进来的一方蔚蓝天空，淡漠地回答古秋雁自己都已忘了的那个问题，道：“这无趣的人生，活着太乏味了。”
他缓缓合上眼，嘴角噙着一丝解脱的微笑。
这人生确实无趣，他一生渴望被爱。
为了被爱，他努力学习怎么去爱别人。
他给抛弃他的母后尊荣，可至死，母后心心念念的人，从来没有他，是不是他死了，她也能像爱弟弟、爱父亲、爱古霸主那般，醒悟她也是爱他的？
可惜，他永远不知道答案了。
他给一心为兄报仇的叔叔权力，可叔叔背叛了他。
他讨好心爱的姑娘，可她从没有瞧得起过他，哪怕他成为九五之尊，他依旧是她眼里阴沟里的老鼠、瞎子、独眼、丑八怪、癞蛤蟆，他是低贱的污淖，只有生来是天潢贵胄的前朝太子，才拥有她认为与她般配的高贵。
从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喜欢过他。
擎天树读懂了他的眼神。
她坐在他的身边，哀伤渐渐弥漫心头，声音微哽，轻声道：“对不起，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
她没有料到，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变，时间不对，故事就朝着另外一个轨迹滑坡。
她只是提早教他说话，教他防身的本事，教他认字，他变得更聪明了，叔叔没暴露身份，结果叔叔拥有了权力后，也拥有了野心，最终背叛了他。
他作为凡人的一生，唯一忠心拥护他、也曾温暖过他的叔叔，最后成了冻彻心扉的寒冬。
擎天树深吸一口气，又低声说：“没关系，你还有机会获得一生所爱。去冥界吧，那里，你会圆满。万九霄，再见。”
有人喊道：“陛下驾崩了！”
古秋雁一怔，跑过来，扑进万九霄的怀里，眼泪簌簌掉落。
叔叔蓦然攥紧了手，眼底闪过不忍，但最后野心占了上风。
梁太后失魂落魄，玉手垂下，皓白腕子上的玉镯滑落，跌落地上，碎裂。
擎天树微微一笑。
看吧，万九霄，你死了，还是有这么多人为你伤心的。
她耗尽最后的灵力，回到荒界，回到她诞生的地方，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
她不知，她离开之后，万九霄和古秋雁先后来到冥界。
他们因执念成鬼，不得转世投胎，但懵懵懂懂，对凡人一生的记忆模模糊糊，一系列啼笑皆非的相遇之后，他们有幸遇到了燃魂草，分食同一株燃魂草，记起了前世的记忆。
万九霄不止记起了古秋雁，还记起了云星怜。
古秋雁苦苦讨好他。
他无动于衷。
他心里只有云星怜。
他想尽办法回到人界，回到那个破落却承载了他和云星怜所有甜蜜情愫的小庄子。
小庄子已换了主人。
云星怜不知所踪。
他想起自己的双眼莫名其妙复明，便来到他自己的陵寝，挖开自己的坟墓，打开棺材。
果然，他死去数年了，尸身依旧完好。
最后，他剖开了自己的尸身，在心脏处挖出一颗如绿水般的翠玉。
他捧着那块翠玉，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大声呼唤云星怜的名字。
他翻遍所有的鬼怪妖魔典籍，得出一个结论，云星怜是一个妖，可能是花妖，也可能是树妖，还可能是一棵小草。
这翠玉是她的生命之心。
她为了使他复明，把生命之心给他了，而失去了生命之心，她的结局唯有一个，那便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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