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拿出留影石。
画面中，凰殷泡在仙刑池里，肉身、元神、大道一点点溶解在池水中。
仙刑池的池水看似如水，实则是罡气、煞气液化凝聚而成，天神进去一遭也要喋血，何况凰殷只是真仙。
尺素跪在如湖一般大的仙刑池边，苦苦哀求她上岸。
凰殷落泪，泪珠落入池水中，溅起的仙刑汤溶解了她漂亮的脸蛋。
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黯然道：“我害死了羲衍神君，合该殉道为他偿命！”
尺素大声道：“公主，您听见了凰霓宫主的话，您从未怂恿盗仙盗取羲衍神君的仙丹啊！是盗仙自作主张，与您没有任何关系！”
“怎会没有关系呢？当日仙魔大战，焚仙魔焰之下，除了羲衍神君受伤，旁人全死了。整个仙界，唯有羲衍神君和闻霆太子中了焚仙魔焰之毒，尚还活着。我怂恿盗仙盗取仙丹，她的目标就只有羲衍神君一个。”
“可是公主，那日，你听说盗仙回了天衢宫，立即便赶回去，就是为了阻止闻霆太子吃掉羲衍神君的仙丹啊！这些，您怎么不告诉凰霓宫主他们呢？您从未想过害死羲衍神君啊！”
“尺素，你不用再劝了，待我死去，你便回神凰宫吧，将这留影石送给母君，非是你护主不力，而是我要为自己的罪孽赎罪。你我主仆一场，你忠心耿耿，我不能连累你。”
尺素心中有愧，她也是有私心的，配不上忠心耿耿四个字。
“公主！公主……公主，你是不是喜欢羲衍神君？”
凰殷此时只剩下一个头颅了，她惨淡一笑：“羲衍神君是十万年来最为天资纵横之人，我怎配喜欢他？怎敢喜欢他？能远远地敬仰他，已是奢侈，已是三生有幸。尺素，莫要学我，只盼你心无旁骛，一心修道，不要像我一样，端着公主的架子，想要人人围着我转，兴风作浪，结果作茧自缚……”
凰殷没再说下去。
她不愿意说，连她的父君母君都不喜欢她，到死，只有个侍女忠心耿耿。
而尺素的忠心耿耿，也只是因为身份尊卑罢了。
她轻轻一声叹息。
她曾经天天盼着闻霆毒发身亡，盼着当个望门寡妇。
如今可倒好，闻霆没被她诅咒死，她反倒成全了闻霆做个望门鳏夫。
她对梅姬是有一点点的嫉妒的。
梅姬除了出身差了些，她几乎得到了所有。
梅姬在凡间时，曾得一和尚庇护、教导，来了仙界又得闻霆爱若珍宝。
这些她一点不嫉妒，闻霆不喜欢她，她少女时期的那点心动，早在闻霆的光芒被羲衍神君、折光神君、魔尊陶笙掩盖时，消失无踪了。
她嫉妒的是，梅姬以盗为道，千夫所指，却得到了羲衍神君的夸赞。
想想她这一生，除了出身高贵，的确是乏善可陈，没有值得羲衍神君多看一眼的优点。
意识的最后，她仿佛又看到羲衍神君以一己之力挡住嚣张霸道的魔尊陶笙，从容自信，神采飞扬，他的背影伟岸高大，渊渟岳峙，有他挡在前面，所有神仙心里都感到安稳。
他用实力将所有的阴谋诡计甩在身后。
可她，害死了他。
她只能，以死谢罪。
至此，凰殷完全溶解在了仙刑池中——画面破碎。
凰霓神君捧着留影石，泣不成声。
“凰殷从小怕疼，她该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跳进仙刑池中啊！她该多疼啊！凰殷，凰殷，我的孩子……”
沧暝神君跟着抹泪，伤心欲绝：“这傻孩子，我们心里是疼她的啊！”
夫妻二人自责不已，相拥哭泣。
尺素拭去泪痕，淡漠地想，可你们从未让她体会到，你们是疼她的啊。公主五千年没有回家，每次你们在外相见，总会将她送回天衢宫，只有我看得见她的失落。如果这是父母的疼爱，换做是我，我也不相信。
翌日，神凰宫为凰殷公主举行葬礼。
太阿仙宫的人没有来，因为他们在为羲衍神君举行葬礼。
天帝天后送来慰问，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他们在为魔尊陶笙捏死的三位龙族真神举行葬礼。
那三位龙族真神，被升到天上当星星去了。
沧暝神君看到，神色悲痛，他的凰殷小公主连尸体都没留下。
龙族大祭司道：“沧暝君，凰霓君，节哀。”
仙音宫之主希音神君问道：“凰霓君，凰殷公主是因何？”
凰霓神君下意识就想回答，凰殷是因闻霆太子当众拿她给盗仙当挡箭牌，伤透了心，一时想不开才会殉道。
这般说，会加深天帝天后的愧疚，天帝会给予神凰宫更多好处。
话到嘴边，她实话实说：“羲衍君道法高深，品性高贵，乃举世之才，凰殷向来对羲衍君崇拜有加，因她一时失言，害了羲衍君，故而内疚自责，她说她只能以死赎清她的罪孽。”
众仙唏嘘。
不由想起盗仙。
同样是害死羲衍神君的罪魁祸首，那盗仙可是百般为自己脱罪，推卸责任。
无论如何，若盗仙不盗取仙丹，羲衍神君绝不会死，这是一定的。
此时，为防羲衍神君的狂热信徒暗杀梅姬，天后亲自命人将梅姬关押进天庭守卫最严密的暗牢。
守卫中有受过羲衍神君恩惠的，便拿凰殷公主殉道来嘲讽梅姬。
梅姬吃了疗伤的仙丹，外伤已然恢复，元神和经脉上的伤，还需要宝药慢慢调养。
好在她从前盗取了不少好东西，给她时间，早晚能调养好。
守卫讥讽道：“亏羲衍神君夸过你，鼓励过你，你还听过他讲道，你怎么有脸皮继续活着？你若有一分良心，你就该像凰殷公主一样，殉道赎罪！”
守卫嘲讽了她整整半个时辰，她抱着双膝默默流泪，最后双手堵住耳朵拼命摇头，泪流满面道：
“我不听，我不听！你们都是胡言乱语，你们都讨厌我，想要害我，我只听闻霆的！我会查出真相的，你们等着！”
她吼了半晌，哭晕过去，倒在脏兮兮的地上，梦里还在哭，呓语：“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了羲衍神君，不是我……”
?
大师兄大闹天庭之后，仙界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仙心浮动，魔族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进犯。
天帝天后焦头烂额。
天帝倾尽资源救治闻霆，天后早与花心天帝没什么情分了，见状，十分感激他此时没有放弃闻霆，积极为他出谋划策。
羲衍神君殒落的半个月后，太阿仙宫的殿主们动了。
有殿主私下找到大师兄，苦求大师兄当新任的太阿仙宫之主，被大师兄揍了一顿，塞进虚空，罩了一个阵法，什么时候那家伙破阵了，什么时候回来。
其他殿主听说后，便打消了让大师兄继任宫主的念头。
就在殿主们心思纷呈时，忘非从天外天回来了。
他晋阶为天神，面上并无半分喜色，反而行色匆匆，浑身笼罩着阴郁。
当日，他和大师兄惊动了拂铃花的守护兽，与守护兽打了一架，没打赢，狼狈逃到一处荒凉地休养。
他正打坐恢复灵力，突然引动雷劫，掐指一算，竟是晋阶天神的雷劫！
当即，他心中便是一沉。
仙魔两界皆知，来自下三界的神仙，天神数量是有定数的，死一个，才会晋升一个。
他既晋为天神，那么仙界必有另一个天神殒落了。
大师兄卜了一卦，愤怒唤了一声“师尊”，便丢下他回去仙界。
他独自在天外天渡劫，颇费一番周折，才回到仙界。
进了太阿仙宫，他拉住一个弟子询问，弟子红着眼，原原本本告诉他一切。
弗居殿内。
忘非坐在沈清姿的榻边沉思，想师尊的死，想太阿仙宫的未来。
他甚至没有时间悲伤。
大师兄懒洋洋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懒散地问：“你想接替师尊的位置，做太阿仙宫之主？恭喜你啊，晋为天神，还即将成为仙界一方大势力的首领，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忘非并未动怒，他知，师尊殉道，大师兄心灰意冷，对太阿仙宫、甚至对六界都是没什么留念的。
大师兄之所以还留在太阿仙宫，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东西，守护一些东西。
“大师兄，别这样说，师尊去世，我也很悲痛。太阿仙宫是师尊创立的，本意是为下三界飞升上来的神仙建一个落脚地，不受仙界欺凌。
师尊有亲传弟子，漱玉小师妹便是太阿仙宫的少主，是我效忠的新主公。
只是，小师妹才三百多岁，修为才到真仙，恐怕不能服众，她还需要时间去成长、去沉淀。大师兄，你不愿意做太阿仙宫之主，便只能我来暂代宫主之职。”
他已是天神，却没有天神该有的盛气凌人，反而如从前一般，外表羸弱，一身书卷气，斯文俊雅。
大师兄嗤笑道：“忘非，六界之中，你是最会伪装的人，哦，不，你是最会伪装的鬼。”
明明忘非心中暴虐得想立刻去杀人了，说话却依旧温温吞吞，脸色白惨惨的，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会断气。
忘非谦虚颔首：“我只是实力不如大师兄，养气功夫不得不好一些罢了。”
若他有大师兄的实力，他也要去天庭乱砍乱杀一通，灭不了神龙宫，起码能给天帝天后添添堵。
大师兄森寒怪笑：“漱玉这小丫头，若是一觉醒来，发现她没有师父了，你说她那颗心会不会碎掉啊？若是碎了，会发生有趣的事吗？”
“这正是我想说的。”忘非望着沈清姿沉静的睡颜，怜惜地轻声说，“小师妹一生坎坷，她所爱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好容易有师父为她撑起一片天，如今连师父也去了，恐怕她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也要接受，没人宠着她了。老子认羲衍为师尊，可不认漱玉是什么小师妹！”
“我打算将她送到彼岸宫，请求折光神君收留她，隐瞒师父殒落的事——能松快一日，且算一日吧。这仙界，不知还能有几日安宁。”
忘非叹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师妹有成长的时间吗？
大师兄哼笑：“你倒是好心，谁领你的情？恐怕都会猜想，你此时站出来主持大局，是为了夺权。”
忘非苦涩一笑：“人生在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事事如意？我有想守护的东西，不付出努力，难道等着别人发善心来帮我吗？不可能的。
仙界一天，人间一年，仙界十万年，而下三界苦了不知多少万年，如今龙族弄出了轮回塔，肆意破坏下三界的平衡，天道规则为龙族渡轮回劫让道，再不做些什么，下三界要完了。”
大师兄眉头一动，终于扭回头正眼看他：“师尊为何殒落，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是猜到一些，但不确定。师尊，”忘非笑笑，“老谋深算，和他下棋，我从未赢过。他的棋路，我从未看清过一次。”
“罢了，费脑子，老子活了几十万年，从来正面拼实力，干得赢就干，干不赢就逃，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师尊那副道貌岸然、光风霁月的模样，一定是伪装的，他内心必定十分狂妄，比我还狂，你瞧，他死得多轰轰烈烈啊，闹得六界不宁。”
忘非又笑了笑：“或许吧。”
这一刻，羲衍神君殉道的阴霾凭空消散许多。
当晚，忘非踏着月色，抱着沈清姿来到彼岸宫。
他跪在折光神君的面前，说了自己的请求：“……太阿仙宫护不住小师妹了，小师妹的道心不能破，她是太阿仙宫唯一的希望。折光神君，求您看在昔日与师尊的情分上，庇护她一二。”
折光神君神色淡漠，瞥了眼沈清姿。
比他上次将她抛下扔给小九时，脸色红润了些。
小九的丹药没浪费。
他暗暗点头。
看在她师父死了的份上，就不生她的气了。
“本座有什么好处？”
忘非怔然，折光神君不是喜欢小师妹吗？
既然喜欢，要什么好处？
想了想，他哭笑不得，难道折光神君与小师妹闹别扭了？
他正奇怪小师妹的元神之伤为何是黯然断魂刀所伤呢，原来如此，也不知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便给折光神君递了个台阶：“待小师妹苏醒，我会提醒她，多多为折光神君祈福。”
折光神君：“……”
这是什么万能借口？
什么人情都能用祈福来还吗？
就不能用别的还？
没看过话本子？
折光神君打发走了忘非，转头看见沉睡的沈清姿眼角滑落一滴泪，他几步上前，擦掉她的眼泪。
“你师父死了，以后没人疼你了，真真是个倒霉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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