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殇席卷，魔物横行，极恶黑火活跃地四处穿梭。
孽海不断震荡，一条红色的血河横贯下三界，红浪翻滚。
沈清姿的目光穿透三界，恍惚看到血雨落入血河，每一滴血雨中都隐隐约约浮现二师兄殒落时的画面。
她深吸一口气，天道压制降落身上，无形的枷锁将她的修为压到了半步天仙的境界。
人间已是地狱。
经石雕真仙们的殉道，大的天灾已压下去，但小灾不断，大灾后的世界满目疮痍、尸横遍野。
沈清姿手施法诀，咆哮的大河缓缓平静，雷电暴雨平息，洪水退去，温暖的太阳重新升起，照耀大地。
法力化作灵气，覆盖天地。
万物复苏，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开花、结果。
脏兮兮的小孩肚子饿瘪了，带他逃荒的亲人含泪将他丢在树下等死。他抱着肚子，恍恍惚惚，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的脑袋。
他探手一摸，摸了个桃子。
小孩以为自己快死了，出现幻觉，他咧开嘴笑，抱着大桃子甜滋滋地啃起来。
穿着蓑衣挖地的老农，正冒雨挖排水沟，眨眼大雨退去，眨眼种子发芽结果。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颤抖的手揪下稻穗，捻了两颗稻谷塞入口中，嚼了嚼，愣愣望着黄澄澄的稻田，突然泪流满面，跪地哭道：“老天爷，你终于开眼了啊！”
荒原上，两队面黄肌瘦的士兵打得激烈，突然脚下冒出一片金灿灿的麦子，一眼看不到边。
饥饿的士兵扔掉兵器，抱着麦子大吼大叫，喜极而泣。
濒死的老牛吃到了青草，挣扎着站起来，铜铃大的牛眼含了两泡热泪。
奄奄一息的小松鼠吃到了松子。
类似的一幕幕在人间上演。
沈清姿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眼中的寒意稍稍褪去。
她没有现身，飞向下一片区域。
孽海中的魔物和极恶黑火，密密麻麻缀在她的身后，但它们在另外一个空间，无法撕咬沈清姿，显出几分暴躁。
沈清姿没有理会。
孽海是个诡异的地方，魔物和极恶黑火虽然与现世隔着一个空间，在暴动时却能影响空间外的生灵情绪。
当日仙魔大战，她已亲眼见识孽海的威力，无论是仙还是魔，都杀红了眼。
沈清姿一片区域一片区域地清理，天灾往往伴随着人祸，对那大奸大恶之徒，她也不会手软。
法力耗空了，她便坐下打坐，吃仙丹恢复法力。
凡人看不到她的存在，无人知晓是一位神君救了他们。
只有折光神君始终跟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守护她。
她没有法力了，他就送她仙丹，她累了，他就借她肩膀。
沈清姿几次张口欲言，却无法发出声音。
直到一个月后，她才能发出干涩的声音：“折光神君不必陪我，我无碍的。”
忙碌的一个月里，她脑子空空，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敢想。
折光神君又拿出一瓶恢复法力的仙丹给她，半晌轻声说：“我调查过你在凡间的经历，你第一次失去亲人时，便如现在这般，情绪低落，抑郁难止，对什么都没兴趣，甚至对活着都没兴趣。我不想你再陷入那般境地。”
沈清姿抿唇，风吹乱了发丝，她也没有知觉，轻轻抬眸，对上他蕴含浅浅心疼的黑瞳，心里一痛，不由问道：
“师父殉道，神君为何瞒我？”
折光神君叹气：“是忘非宫主请求我瞒着你，他希望你能快乐一日，便快乐一日，让悲伤来得更晚一些。他怕你受不住。”
沈清姿的心隐隐作痛，要炸裂开似的，她情不自禁捂住心口。
“忘非宫主……原来如此。”
折光神君扶住她的手臂，眼神焦灼：“你怎么了？”
沈清姿挣脱开，闭了闭眼，摇头：“我没事。”
“漱玉，瞒你是我不对。你有什么想问的，你问我，我绝不隐瞒！”
沈清姿又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问的。”
“不用问了。”
“我都知道。”
“师父殉道，不是被迫，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是他觉得，到了殉道的时候。”
“仙魔大战之前，他特意写了一本功法名为《盗天经》，那是他为盗仙留下的机缘。盗仙正是学了《盗天经》，才会去盗取如意珠。”
“所以，如意珠是被盗仙盗走了。”
“三师姐不是不来看望我，她应该走了吧？师父殉道时，大师兄、二师兄不在，我正昏迷，只有三师姐陪着师父，亲眼目睹师父殉道，三师姐怎能甘心？”
“难怪大师兄不来探望我，他一向讨厌我，师父不在了，他怕是越发讨厌我了。”
之前的一个月，沈清姿一句话说不出，这会儿倒像是把折光神君当成了树洞，她的脑子动了动，便有无数的念头冒出来，想到什么说什么。
从千丝万缕中，找出了最重要的那根线。
“龙族因九湘道君的遗泽而一统四界，他们还不满足，弄出轮回塔，汲取下三界的气运。下三界本就岌岌可危，面临崩溃，师父怎能坐视？”
“我能猜到如意珠是轮回大阵的阵眼，凭师父的聪明才智，怎能猜不出？他必是去盗取过如意珠，可如意珠反噬之力强大，师父因此降临死劫。”
“时光长河之上，大道之伤，恐怕就是死劫降临的讯号。他知道他时日无多，恰好我来到太阿仙宫，成了他的嫡传弟子。”
沈清姿越说，脑子越清晰，脸色微微苍白，苦笑道：“大师兄演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知道师父的计划由我而开始，难怪他一直讨厌我，难怪师父任由盈苒公主下凡渡劫，由着她嫁给凡人，由着她嫁给魔尊。”
“龙族的气运与如意珠相辅相成，哪怕产生盗取如意珠的念头都会遭遇厄运，何况盗取呢？想要成功盗取如意珠，必须在龙族的气运上撬开一个墙角。师父在仙魔两界名声极好，既是战神，又常常布道——他的死，是不是与龙族有关？是不是与盗仙有关？”
折光神君惊叹：“难怪羲衍收你为徒！有些因果，连我都没有想明白。没错，那日，我炼制出空明清灵丹，由瑥瑶带回太阿仙宫，半路上，被盗仙盗走了，盗仙立即给闻霆服下解毒，羲衍宫主便因此来到凡间殉道。他殉道时，只有瑥瑶在他身边，那日后，瑥瑶便失踪了。如你所料，羲衍殉道之后，五大仙宫寒心，龙族统治不稳，气运下降。”
这就是如意珠失窃的契机。
沈清姿眸光苍凉：“果然！因果循环，一饮一啄。”
闻霆太子和盗仙梅姬害死了师父，师父也坑了他们取走如意珠。
已分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或许互为因果吧。
沈清姿想起昔日，他们师徒闲聊，二师兄说他们像话本子里的反派。
这话一点没错。
师父可不就是仙界背后最大的反派吗？
意图颠覆龙族统治，图谋天庭最珍贵的宝贝。
他们师徒也像话本中的反派一样，一个没有好下场。
可她心里好难过，好憋屈。
师父从未有私心，一心为了下三界，不惜赌上性命。
他做这一切，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无所谓谁骂他，无所谓谁感激他，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折光神君望着初初安定的凡间，再不见繁华，再不见熙熙攘攘，清冷的目光携了几分敬意：“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羲衍神君内心是个相当自傲的人，他不屑为自己邀功。他为自己的居所取名‘弗居’，只有懂他的人，才配知道他居功甚伟。”
沈清姿扯扯唇角，笑不出来。
“我已不难过，师父殉道，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是他的弟子，我会继承师父遗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二师兄的死，我也会查的。折光神君，我已是天神，在人间，境界压制，没有几个人是我的对手，你不必浪费时间陪我。你若有事，自便去吧。”
说罢，沈清姿炼化完一颗仙丹，法力恢复，她继续朝前飞，寻找幸存的生灵，给予他们生机。
折光神君捏了捏眉心。
好想打死魔尊！
好好的，打死忘非做什么?
他这边谈情说爱刚有个苗头，魔尊那不干人事的，又给他掐灭了。
可惜，他想打死魔尊，实力却不允许。
折光神君一分为二，化作白袍折光和黑袍折光。
白袍折光轻笑道：“黑袍，你这副冷傲的样子很不讨喜，还是我陪着漱玉吧。”
黑袍折光毫不留情毒舌道：“白袍，你倒是讨喜，可人家刚死了师父和师兄，你笑嘻嘻，是讨喜，还是讨打呢？”
白袍折光笑容僵住。
两人争辩起来，争辩不出胜负，打了一架。
实力不相上下，打架也分不出胜负。
小九眼花缭乱，无欲望苍天，眼看他们快打出脑浆了，连忙上前道：“别打了，别打了，两位殿下别打了！既然分不出胜负，那咱们——剪刀石头布呗！”
白袍折光皮笑面不笑：“阿九，你看戏看得很欢快啊！”
黑袍折光冷森森道：“阿九，别以为本座听不出你的幸灾乐祸！”
白袍折光和黑袍折光先合伙打了小九一顿，再剪刀石头布，最后黑袍抖了抖衣领，傲慢地走过白袍折光，嗖的一下消失，去前面追沈清姿了。
白袍折光哼了一声，拎起准备逃跑的小九：“阿九，我们去赈灾，拯救苍生。”
小九的胖脸一垮。
他还想再听漱玉神君讲讲羲衍神君的事呢，总觉得，自家殿下不够聪明，故而诸多事没有漱玉神君看得透彻。
这还是漱玉神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漱玉神君才是真心拯救苍生，而自家殿下……小九挠挠脑袋，自家殿下什么时候跟“苍生”沾过边？
就是仙魔大战，殿下那个“督战”的名头，还是他给殿下硬扯的一块遮羞布。
事实上，六界繁荣，六界覆灭，关殿下什么事？
殿下真的只不过是个看戏的。
就如羲衍神君拒绝收殿下为徒时说过的，这六界没有他想保护的人，也没有他想杀的人。
如今，都有了。
看戏的人，终究成了戏中人。
小九叹气。
殿下想杀人了，他这本命神兵也要努力了。
对上魔尊，他也怕怕的啊。
沈清姿发现折光神君又跟上来。
定晴一瞧，是常年黑脸的黑袍折光。
她感到些许无奈，又感到些许感动。
四百多年的岁月，她能失去的，已全部失去了。
无论相聚时多么幸福安心，一回头，又是孑然一身。
从出生那一刻起，劫难已生，命中注定，她什么都留不住。
折光，会是例外吗？
黑袍折光没有再去打扰沈清姿，她什么都明白，无须别人开导劝告，她知道她要走什么样的路。
第一次她跌倒了能爬起来，那么这第二次也能。
她的坚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这就是在轮回劫里千锤百炼的天命女主角。
他只要陪伴她就好。
一年弹指而过。
下三界恢复生机，天殇遗祸彻底清除，孽海收缩、退去。
花草树木欣欣向荣，凋敝的生灵却要靠时间来慢慢恢复。
沈清姿和黑袍折光，走在人间碧蓝的天空下，走在妖界的锦绣花团里，走在滚滚不息的冥河上。
他们亲眼看着生灵繁衍生息，欢声笑语、尔虞我诈重新充满三界。
一晃又过二十年，沈清姿露出二十年来的第一个微笑，犹如阳光驱散了阴霾：“如此人间，才是我熟悉的人间。”
黑袍折光双手抱臂，没吱声，只盯着她的脸。
他不在意人间，他只在意她。
她高兴，他就高兴。她笑，他也笑。
这一天正是凡人的清明节。
人们顶着毛毛小雨，牵着幼童，前往墓地，祭拜先人。
沈清姿望过去，看到一大片坟墓。
死人的坟墓，比来祭拜的人还多。
她又沉默了。
她想起了自己。
世界恢复了原貌。
可人不是那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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