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容外出修炼的第四年冬天。
天非常冷，成丘下了第三场雪。
雪厚几尺，怕是近年来最大的雪了。
夜幕降临时，蛊雕鸣叫于庭外，随后院门被推开，白瑟看到了穿着虎皮大衣的安战。
安战的脸被冻得通红，进庭院的时候摔倒了，不知是绊倒的还是滑倒的。
周李轻声笑了两下，安战的脸一红，又从容地站了起来，但，没走两步，又摔倒了。他摔入了雪里，再爬起来时，便像一只花猫了。
周李的笑声更大了。
白瑟睥睨，纵使多年未见，他感念她的引荐之恩，也不至于这样三跪九叩吧。
白瑟沿着雪路淡然地走到他的面前带着老母亲的慈祥问：“摔哪了？怎么急成这样？”
他皱眉仓促地说：“烛容攀爬天路，于幽都之上玄阴台历经雷劫，如今已成功铸成神身了！”
天路极陡，非常人能攀登。
昔年神界与妖界大战后，拂弦在羽山之巅将这世界划为三界：贫瘠之地为妖界，混沌与灵力交杂之地为神界，山河广阔土地肥沃之地为人间。
当年，天帝为了让一些神力低微的后辈及小神君也能同亲人长辈一同修行，便修了万万丈的天路。
天路的尽头，灵气充沛也混沌丛生，高山巍峨耸入云层，仿佛直至苍天。天帝把有些宫殿建于混沌与高山之上，人们称此为九重天，是真正的神界。
至于那些修了天路也不能入九重天的大部分人，天帝把他们安排在下界神山之上，那里人们称之为三重天，虽也属于神界，不过九重天之人皆称此处为下届。
而幽都位于三重天上、九重天下，是天路必经之地，那里常年聚集着不同的天地神力，所以时常玄雷密布。
虽也不是很厉害的玄雷，但劈死平英之类的绝没有什么问题。
天帝在玄雷密布之地亲自铸造了玄阴台，本为惩罚犯人之所，后来也用来选拔人才，为三重天的人晋升之劫。
白瑟听闻烛容重塑经脉，已历劫成功，嘴角虽然没有露出微笑，但神情淡然了不少。
“这是好事！他没同你一起回来，想必是在平英的带领下去了九重天吧。”
烛容今年不过满了二十四，且是以平凡人之身晋升的。世间求仙问道者多如牛毛，他是成功的第一人呢。
迎接他的除了神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当还有功名利禄，大好前程。
如此，她的心里也稍微好受些。
此刻神界其他不明他身世的人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从凡间修炼而来的人呢？
打击否？轻蔑否？相迎否？
有天帝与修远的关怀，又有司命等人暗中相助，想必烛容会万事呈祥吧，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没有，烛容没有去往九重天，他在幽都之下千丈之地被妖女拐骗，出事了！”
什么……烛容……出事了？
为何？就算没有神界众人的迎接，也有平英守护在侧，为何会出事？
枉她以为安战是回来报喜了。
“烛容他怎么了！”
“那天的雷太大了，烛容被雷劈了许久，好不容劈完了，才出玄阴台不久，便和妖女从天路上一起摔了下去，遍寻不到了。司神师跳入了三重天也不见了踪影，俞子川跑去神界了。”
从天路上掉了……下去？那还会活着吗？
她突然心悸了起来，抓着安战的虎皮大衣便瞬移到了天路之上。
离玄阴台还有很远，但是蔓延的玄雷好像就在眼前，强风凛冽，吓得安战紧紧扯着白瑟的衣裳，躲在她的身后。
白瑟稍显粗蛮的把安战扯了出来，她问：“烛容是从这儿掉下去的吗？”
安战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说：“应该是。”
他也不是很确定。
白瑟扒拉开安战的手说：“你是自己下去，还是本神把你扔下去？”
安战不敢看白瑟的眼睛，因为她冷冰冰的，即使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却莫名的让人害怕。他想起司幽王宫里的一幕，她冷血残酷害他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他哆嗦着，险些说不出话来，好在脸皮足够厚，他僵硬着脸说：“我自己下去，不劳烦神女了。”
还好，这些年来受烛容那练功狂魔的影响，他也学了不少本事，下天路勉强可行。
“如此甚好，你去三重天等着，找到烛容后我会来找你。”
一瞬间，白瑟便消失在了眼前。
白瑟从玄阴台上俯冲下去，然后立于三重天上空。
她看了看下届地形，有雾气丛生之深渊，有灵气漫漫之青山，有白雪皑皑之深谷。
一湾深河如弓箭之弧射于青山，青山之下，雾气之侧，白雪之旁，怪石林立，细长且高耸，独石成峰。深谷尽头，是被削得整整齐齐的峭壁，峭壁之下，寒气森森，器灵压抑。
她从前只专注于修行神力，不懂什么奇门遁甲，不过这样的山川布局，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奇异吧。
这地方，好像一个天然的阵法。
她双脚落地，停于最远处的石峰之上，然后屏息凝神，将神力渗入山山大地。
下届方圆百里虽于三重天上，四周却万籁俱静，那高耸的青山之下，白雾蒙蒙之内天地自然神力流转的异常快。
那里……没有多少生灵。
她用神力召来近处百山生灵，飞禽停飞于上空，走兽立于大地，其中还来了不少化形或半化形之人，她问：“你们可曾见过从天路上掉下来的年轻人，他刚历雷劫不久，应当掉在了这三重天上某处地方。”
猿猴呼哧鸣叫指着白雾缭绕之地，白鹤翩飞长唳也朝那边扑闪着翅膀。
头为人形，四肢却还长着毛的半化形之人说：“他掉入了梦泽，那是无人敢进之地。”
什么？梦泽吗？
昔年，宿寒在胥缈宫，曾听墨茗茗抱着奇书说过此地。
世间有一奇地，入此地者，平平生百愿，如梦如幻，贫穷者富贵，忙碌着偷闲，人虽死可生，曰梦泽。出此地者，人死而身留。
白瑟也算属巫族之人，同宿寒灵魂一体后有了他的记忆，所以她会那么点儿微不足道的术语。她的巫神之力虽弱，但听懂万物之语不成问题。
“辛苦各位了，你们且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吧！”
它们四散而去，回了它们本来的地方。打扰万物，本不是白瑟之愿。可从天路上掉下去的，是她唯一的徒弟。
天将黑，她穿过道道石峰，踏入白雪深厚之地，低矮的树木淹没于雪中，高一些的露出被雪压着的枝叶，竭力求活。
夜黑了，明亮的月亮在高空升起，这里的月比人间的月亮更加明亮，一弯浅浅的彩虹从青山跨越白雪之地延伸到远处，她第一次见到月下虹。四周淡蓝色的光浮现，飘至远处迷雾之中。她的影子映在白雪之上，只她一人的影子。
但，她突然耳鸣起来，她捂了捂耳朵，松开时却听到了战马嘶鸣之声，除此，千万声高昂的声音不绝于耳，是风起云涌之声，是天崩地裂之声，是苍凉悲哀之声。
举目四望，她行走于白雪之上，四周只有她一人，强大如她竟也觉得毛骨悚然。
她走得稍快，但是没有停止将神力渗入周围，因为她怕烛容被埋没于深雪里，她不够仔细而没能找到她。
后来月亮消失，白瑟进入了浓雾里，她引出月光，召唤群星，那样明亮的光辉竟进不了梦泽之地，只有幽蓝的光遍布，摸不着也抓不到。她用神力驱散着厚重的大雾，但是雾气经久不散，她只好停手。
前方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仿佛有人在交谈着。声音轻细，她听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那音色，她也辨别不出是谁的。她朝着有声音的方向走近，那些声音却消失了，四周归于平静又在不久后响起别的声音。
她探测到了许多人的踪迹，感受到了许多人的气息。只是可惜夜色太黑，雾气太浓，她看得一点儿也不清楚。
烛容应该会在此地吧。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儿有些熟悉，仿佛到过这儿。她靠着一颗不知名的古木，就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把她无数年的人生从头到尾捋了捋。
年岁久远，她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岁了，也忘了自己出生于何时，更记不得自己与这里的土地有何关联了。
直到天微微亮，浓雾被晨光照射，缓缓升于天际时，她瞧见远处如龟的青山时才想起，那是长留山。在宿寒的记忆里，他曾亲眼看着陆渊被帝昊用长剑斩于长留山下。还有桀古和元和以及上古时期的神或兽在这里永逝。
她瞧了瞧身旁的大树，树下躺着两具骷髅，同她睡了一夜。
早晨特别冷，道路萧索，弯弯曲曲，常绿的古树林立在道路两旁，而后景色逐渐变化起来，走着走着，她有些傻眼了，古道出现，长亭之旁，凤凰树青葱，一所老屋在凤凰树前方。
这条路的尽头，通往熟悉的繁华大街，街道的尽头是她现在所住的院子。
竹篱笆下种着牡丹花，围墙只有几尺，大都是用黑色玉石堆砌的。没错，就是黑色的玉石，高贵且奢华，连王宫的院墙都不如这样华丽。院门是用紫檀木做成的，沉褐色，不高，不过防着鸡鸭野狗进门罢了。
透过低矮的围墙，可以看见院中的若木和迷榖树开着花儿，红色白色的花儿摇曳美丽，清香四溢。
有人倚着院门，他穿着白色衣服，长发如墨，神情清冷却眉目慈悲，冷冷地看着她走近。
他说：“瑟瑟，你终于回来了？这么久不见你，你去哪儿了？”
难道她在做梦吗？难道睡于梦泽中的树下还未醒来？
“拂弦……”她小声地叫出了口。
她有多久……没有呼唤过……这个名字了？
这一次她的呼唤竟有了回应。
“嗯，是我。”
拂弦张开了怀抱，白瑟红着眼眶与他相拥。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能感受到他的温暖怀抱。
如此，一瞬间，两瞬间，再一瞬间。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拂弦已经故去，再没有存留于世的可能。她也没有拂弦的毅力和耐心，能在忘川招魂七百余年。
“不……你不是。”
说出这四个字几乎让她使出了浑身的力量，她几近哽咽，也痛及心扉。
虽然那眉毛眼睛，那神情姿态，那清冷温和的语气和拂弦分毫不差。
白瑟后退，看着“拂弦”站在原地，朝她温和地笑着，他身后的院门微微摇晃，发出“吱吱”的响声。
双目互望，仿佛在比输赢，随后，一霎之间，他便消失了。
她赢了也输了。
可是院子没有消失，这里还是成丘的地界。街上没有行人，屋子也形同虚设。
这是谁的世界？
白瑟关好院门，按照记忆中的方位瞬移，她去了烛府，她只能去烛府，因为在这个虚妄的世界里，只有一条路。
烛府还是从前的烛府，烛容的家是一座院，院近半个宫，在富贵街上极为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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