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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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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源把父亲扶到他惯常的座位坐好又折回去关上门,然后就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好的感觉了。

父女两个真的很少坐下来说话,这时候连闲话家常都想不到内容。

泉源的伯父几分钟以后拿了一壶文旦蜜茶进来,父女两个还是干巴巴坐着对视的状态。

大伯说:“你要讲话就快点讲,小赫那边电话已经打过了,半个小时就过来。你不快点讲完还要客人等你。”

陈毓清说:“小辈坐着等一下又怎么样?”

大伯说:“你这么不讲道理,没有一个小辈喜欢你。人家不愿意来你也要生气?”

陈毓清有点不高兴了:“我看在他父亲面子上才叫他。”

大伯说:“好了哝,乱发脾气。本来是你自己骨头没长好,还跑去医院跟医生吵,脸皮要不要的?”

“我们讲小辈尊重长辈的事情,你不要牵扯到别的事情上。再说我也没有跟医生吵,我只是问他我为什么不能拆石膏。”

“我从小葛那里都知道了,小葛说你跑去骨科砸场,人家没办法把他叫过去救场的。”

小葛就是之前送泉源父亲回来的医生。他的祖家好几代是陈家的族医,到现在他也继承了祖辈的中医家学,陈家人有什么病痛都会先把他找来咨询一番。

陈毓清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年轻的时候一心扑在家族事业上,终于遇见了泉源的母亲,在情感上开窍的时候已经将近而立之年了。两个人交往了几年,当泉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降生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了。如今泉源二十八岁,陈毓清已经虚龄七十,多少也有点人老倔强,顽童习气的感觉。这种性格上的改变在大他几岁的老哥哥面前更加明显。

反正泉源以前是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的。听说父亲从年轻时就十分成熟稳重,就连他神情最为温柔的时候,也能够从他因为总是皱眉而留下纹路的眉间看见他的坚毅与他时时肩负的责任。——那显露的又不是重担所带来的疲惫,而是一种不留情面的杀伐果断。

泉源的父亲陈毓清是个很容易就能够令人服从的人,与此相衬的就是他对别人强烈的控制欲。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角色。

这样的父亲在大伯面前耍赖吵闹,甚至赌气不说话,令泉源觉得有些新奇。

不知道为什么,在父亲叫她回家之后心底隐隐升上的抵触与戒备就那样消融了。这栋宅邸带给她的不快回忆,父女间尴尬的氛围,继母身上若有若无的微妙感觉,父亲也许要跟她谈论的婚嫁问题,等等等等,似乎都没有那么让人厌烦了。

泉源忽然想到华蓉说的话。

你父亲也许是生了病不舒服所以想跟女儿撒撒娇。

泉源想,父亲现在大概就是在向大伯撒娇吧。

——心情忽然就柔软下来了。

父亲已经老了。

伯父也已经老了。

而她自己长大了。

一个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成年人不能总是遇见不喜欢的事情就抵触逃避。

如果解决不了就试着接受,有许多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就比如记忆,就比如这栋房子,就比如无法融洽的父女亲情……

泉源站起来倒了一杯茶放到父亲面前,然后看向大伯。

大伯说:“你跟你爸爸喝,我不留在这里讨人嫌。送茶过来都讨不到欢喜。”

泉源父亲不耐烦地敲桌子:“陈瑜呢?我使唤不动他,还要你来送。”

大伯对泉源说:“你看哝,个老头子在家里越来越烦人了。”

“陈瑜呢?”

“跟他妈妈讲讲话,在学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谁想跑来你面前来讨烦心。”

陈毓清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不要到我面前讨烦心。”

大伯啧了几声关门出去了。

“你坐下来,倒杯茶喝。我看你脸色差的很。”

虽然是数落的语气,但父女之间那种有些僵硬尴尬的氛围已经消退了。泉源知道大伯是猜测到父女两个之间不会有什么好气氛所以才自己端茶过来缓和缓和。平常在家里端茶倒水的事情都是泉源的继母与弟弟在做。倒是有个保姆张阿姨,不过只负责做饭与搞搞大厅会客室一类地方的卫生,再多就是洗被单与窗帘,剩余卧室书房一些私人地方都是继母打扫的。泉源记得第一人继母还在的时候家里有过会跪在地上给女主人洗脚的菲佣,等到父亲跟那个女人离婚了,菲佣也就辞退了。

泉源的父亲陈毓清早年早年经历过家道败落,那些据说偶尔还会在泉源爷爷身上看见的富贵习性在他身上一点都不曾冒头。

泉源还记得父亲自己洗车子的样子,一转眼父亲已经这样苍老。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一口,然后问:“爸脚上怎么了?”

“扭了一下,没有多严重。”

连骨头都伤到了,泉源不太相信父亲只是扭了一下。但她了解父亲的倔强,他不想说的事情就算耍赖也会含糊过去吧。

泉源微微地笑了,没有继续追问。

陈毓清看了女儿一眼,其实心里是高兴女儿询问自己脚伤的事情的,但语气面容仍旧和软不下来。

他并不太习惯柔软的表情,用时兴的词汇来形容的话,大约就是他天生是个严肃的面瘫吧。

他说:“倒是你,脸色灰败败的,生活到这个年纪连自己的身体都不会照顾。”

泉源知道这是父亲式的关心,所以并不因他严厉斥责与嘲讽的口吻生忤。

“最近公司有点忙。”

“你也是成年人了,不要总是让大人为你担心。我叫你大伯去乡下住住疗养疗养他也要记挂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泉源想记挂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一定不仅仅是大伯。之前并未完全消退的温情有从心底升腾起来。

只是在父亲面前露出柔软撒娇一样的神情会令她羞涩,她也有点生硬地回答:“之后我会注意的。”

陈毓清嗯了一声:“你也这么大了,也要找个人照顾一下自己的生活。之前赫哲家里电话打给我,说他前天买了花去你家吃饭,是不是这样?”

泉源意识到今晚的重头戏大约要开始了,果然是关于自己跟赫哲的问题:她答道:“前天他来过。几个朋友聚聚他也认识,就一起叫来吃饭了。”

陈毓清的眉间出现几道压痕,他审视着自己女儿的神情,没有从里面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接着,陈毓清说了让泉源没有预料到的话:“赫哲要去外面的技术组待一段时间,你跟他一起去。今天晚上你们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动身。”

泉源以为父亲把自己叫过来只是为了撮合一下自己跟赫哲,但没想到父亲直接做出让自己跟赫哲一同出国的决定。

“前天赫哲是来跟我告别的。我们之间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他家里打电话过来说他回去的时候喝得烂醉,第二天飞机也误了。我看他对你感情很深。你们以前关系很好,有什么误会就解开,试试发展。他家里是这个意思,我也是这个意思。”

泉源想开口,陈毓清抬起手示意她听自己说:“我也没有要你一定跟他结婚。你年纪不小了,心里又没有人,跟他尝试发展并没有损失。或者离开你现在的圈子,出去多认识一点别人也不错。外面的项目组里都是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也有你这个专业的,你们可以有共同语言,你出去就当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很好。”

泉源知道父亲是把这次出国的事看成了一场大型相亲聚会。正如她跟华蓉说的那样,她原本做好决定,万一家里给她安排相亲她就配合去走走过场,但她没想到父亲把相亲场所定的这么遥远。

泉源不想去。

她虽然一直在劝说自己对贺晨曦放手,但实际上她明白自己并不愿意离开贺晨曦身边。

父亲说错了。

她心里有人。

她心里有个爱得要疯了却没有办法开口的人。

泉源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冲动地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不过她只是说:“我对赫哲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现在也不想恋爱,我想先发展事业。”

陈毓清向来对女儿那个小打小闹的事业看不上眼。以女儿的才华来讲,把自己限制在那样的小公司是浪费时间。

“那我们就来谈谈工作上的事情。我们在跟赫家的新兴科技联合开发一款车载媒体。我看过报告,创研部希望它朝车载管家的方向发展,想要做成一个可以通过手机软体跟家庭网络连接的东西。这次赫哲就是出去监管这个开发项目。陈氏主要做的还是地产,所以下属的荣光多媒体搞出来之后盈利一直不怎么样,这个项目是扭转关键。你是做这个专业的,我叫你跟赫哲一起走也是希望你去镇镇场子。”

父亲做的准备简直面面俱到了,泉源一时间找不到理由推拒这个话题,她问:“是想要开发一款操作系统?”

“对,能够涵盖手机电脑与车载媒体的操作系统。”

这跟泉源自己跟两位技术员私下进行的手机操作系统开发有很大的重合。

泉源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有发展潜力的项目,也是一只巨大的蛋糕。但恐怕父亲只愿意把这块蛋糕分给她一个人。她说:“开元也在开发一个类似的平台,合作的话需要谈一谈。”

“你的商业眼光很好,”陈毓清说:“这是一个很有前景的项目,但是前期的技术投资十分巨大。你应该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总公司的支持,就算融光和新兴联合也没有办法独立开发。这种行业的状况你比我清楚,时间就是生命,你想到的点子别人也会想到,只要慢一点前期的所有投资就可能全部打水漂。”

泉源当然知道这一点。

她也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融光和新兴不跟开元合作的话,我过去也没有意义。”

“我知道包括你在内开元有几个很优秀的技术骨干,但是开元的底子太薄了。你的技术组很多都是刚毕业完全没有经验的应届生。”

“他们成长很快。”

陈毓清摇头:“做生意跟搞研究是不一样的。有好的机遇的时候就要抓住,不要拘泥在浪漫的想法里。等你把他们带大,时机早就过了,或者他们翅膀硬了、飞走了。你要想清楚,跟我提供给你的机会相比,你的这种投资是不划算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开元撑不起这个项目。开元只有不到一百名员工,你们只比小工作室资深一点。这几年我也听说你们获了一些奖,这些东西在有雄厚资金支撑的大公司面前是很薄弱的。我也调查过,你们获的奖主要还是依靠你们三个。开元百分之八十的人在吃百分之二十的人的才华,这种发展是畸形的。梦梦,我希望你回到自己的公司来。”

泉源捧着自己的水杯:“我有自己的公司。”

“你认真想一想我的建议。开元只会拖住你。公司的骨干现在都是你的朋友,你们出社会不久还没有矛盾,年轻人也为了理想可以暂时不计较投入和收获的比例,但是等到大家都有了家庭要跟别人进行对比的时候,开元只会成为他们的踏脚石。”

泉源没有反驳。

价值观不同的时候,道理是没有用处的。

父亲已经当惯了做出决策的大家长,站在他的角度里很难真的理解泉源的想法。况且父亲说的也确实是泉源顾虑的问题。开元成长很快,但那是因为开元有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位技术骨干在。他们能够使得开元快速积累声望,但这种方式正像是揠苗助长,公司的其实上跟不上他们的步伐。他们人力太少,资金并不充足,被处处制肘。平常大多只能接那些单份几万的小单子,资金积累的速度太慢了。泉源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但正如父亲说的,开元制约了泉源。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成长与前进是一种快乐的体会,泉源需要这种挑战。当她跟开元的年轻面庞站在一起,也会觉得自己充满活力。

“你考上大学的时候我期望你选择一个金融类经济类或者管理类的学科,但是你选了电子信息。你离开学校的这几年我仔细想过,你很有才华,也喜欢自己的职业,那就不妨让你在年轻的时候闯一闯,去展现自己的才华。现在我这里有一个非常宝贵的机会,你要是真的喜欢你的程序就来试试。等到成功了,感到满足了,你也恰好攒够了资历,那个时候正好回到总公司来。这不是很好吗?”

泉源抬起头。“爸,我不需要。”

“你不要任性。我允许你现在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但你是个女孩子,你不能一辈子做这种低头编程的工作。 ”

“我很喜欢这份职业,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

“你走过的路太少,还不能理解长辈的意思。你先去荣光看看,你会喜欢那里。所有东西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人过去就行。”

“我不想……”泉源突然想到一件事:“……爸,找猎头公司去过开元吗?”

陈毓清坦然承认:“这份邀请我想亲自交给你。至于开元的其他人,我也不想你难做,所以让人去安排了。”

泉源的情绪没有因为父亲的重视而而感到高兴,她问:“公司的所有人都一样?”

“我知道你重感情,所以尽量让开元的每个人都得到安排,只要他们能过考核。”

原来华蓉之前调查的挖人事件是父亲做的。她不能相信父亲为了控制自己使用了这样恶劣的手段,不仅是技术骨干,就连一般技术人员也撒网捕捞。泉源虽然在华蓉面前表现得并不焦急,但是她也知道这无疑是开元面临的一次重大危机。开元没有那么多资金去提高整体的员工福利,如果真的有人心动,很有可能使公司内部人心涣散。

但泉源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跟小妖老刀开发的系统已经有了重大的突破,到明年就能够开始应用,这是一颗能使公司在任何情况下都转死回生的良药。如果真的有新人被引诱走,只能说明他们并不具备基本的判断力,好高骛远,正好剔除。然后等到良药出炉,公司就能漂亮翻身。

正因为这样泉源并不想对这种恶意的商业迫害上报调查,无论如何调查都会使得人心惶惶,就算揪出对头也一定不过是人家随时可以丢弃的马甲。结果都不能算两败俱伤。

而现在泉源就更不可能向法律求助。因为做这些的是自己的父亲。

泉源没有想过做这些的会是自己的父亲。

泉源说:“爸,开元是我的公司……”

“你不要总是对我的安排这么抵触。你这样做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陈毓清没有压住自己的脾气,他说完又有些后悔,顿了顿,用和缓一点的声音说:“你知道我都是为你好。”

泉源也不想跟父亲争吵。父亲控制欲很强,泉源也是这样的人。他们的性格在这个方面都很强硬,以往的不欢而散也往往是父女之间各执一词,谈不拢,最后彼此都起了脾气。但今天泉源不想让谈话变得那么僵硬。她想到父亲的脚伤,想到父亲迂回的关爱,想到父亲日渐苍老的容貌就先心软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和缓:“我已经大了,有自己生活。”

陈父也努力收拢自己的怒火。

他告诫自己不要强迫女儿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然而又不受控制地希望女儿能够按照他规划好的道路前进。

他总是自以为有理有据,却不能意识到他不成功就绝不想停止的劝服正是强迫的一种。

陈毓清希望自己能够跟女儿融洽相处,但他又绝不能认同女儿的生活方式。

他一直是个严厉的父亲,在决定儿女的未来时很少这样跟他们商量。儿子一直按照他规划好的人生道路前进。他相信自己的人生阅历,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不会让儿女去做他们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等到儿女长大会明白他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但是面对女儿的时候他长久以来累积的自信就会完全崩塌。

女儿是一座千疮百孔的沙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倾倒消失。

陈毓清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跟女儿相处。他知道女儿抵触他过于亲近,可是也不能表现得太过严厉。

但温柔与他的性格并不相符。

总是被拒绝与抵触也会令他烦恼生气萌生退意。

陈毓清觉得十分疲惫,他下了定论:“就这样吧。赫哲来了以后你们谈一谈。其实机票我也给你准备好了,你要是不想跟他一起走就自己改航班。”

泉源说:“我不会去。”

“你不要这么不专业。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你要是不想跟他相处,工作时间之外随你怎么样。但工作的时候不要闹小脾气。”

“不是因为他。我不会出去,也不会加入荣光。”

“你就是意气用事!”

陈毓清把杯子排在桌面上,又对自己在女儿面前发火有点懊恼。

“我最近情绪不太好,你不要总是惹我生气。”

泉源觉得很难受,但她不能妥协。

开元并不是她一个人的。

那并不仅仅是她的心血,也是蓉蓉的心血,小妖的心血,老刀的心血……

而抛去这一切不谈,开元就是泉源的生活支柱。让她有事情是忙碌,有地方去躲避。

泉源的脑子里忽然冒出刘云那张灿烂的脸。

如果是刘云会怎么解决这种情况?

泉源从刘姨那里知晓了刘云家的一些事情,但她还是完全不能想象像刘云这样的人到底会怎么样跟家人冲突吵闹。

即使是父亲,不愿意的事情也可以开口直说……

但这在自己跟父亲之间根本没有用。

如果是刘云会怎么做呢?

泉源觉得心底苦涩。她想自己的人生真是失败,就连面对父亲的时候都寄希望于模仿学习别人的方式。

“爸,去吃饭吧。”

泉源站起来,她最终选择退缩与逃避。

她希望饭后这件事情就能不了了之,但也知道那并不可能。

能逃一时是一时。

“你不要拖时间。你现在也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你以前身体不好,很多事情你做了我也就让你去做。但是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话。进入社会之后每一分时间都很宝贵,你在外面积累的经验已经够了。我不会允许你继续浪费自己的才华和商业头脑。你迟早要回陈氏来。”

泉源想这次对话其实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她重新坐下,有点艰难但还是说道:

“我不姓陈,不可能拿到陈氏的股份,爸爸,我在陈氏才是浪费时间。”

陈毓清觉得自己似乎从女儿的话中找到了女儿抗拒自己安排的原因。

陈氏虽然自诩名门豪族之后,但在战乱的年代也损耗了许多家底。社会改变得太快了,陈毓清的父亲一度要为家人第二天的米粮精打细算哀叹烦恼。但曾经见识过上流繁华的人毕竟是不一样的。陈毓清的父亲有头脑也有眼界,更加能够放低身段去与那些以往看不惯的人结交。渐渐地财富又积累起来,变卖的祖产也被收拢回来,家族再度兴旺。那之后又发生过几次动荡,但经历过大起大幅的陈家人都镇定地化解了危机,到了陈毓清的时候,家里也算有了一些规模。他原本叛逆过,但蹉跎了几年之后也明白如果没有家族的支撑,自己现在只能是个为生活奔波的小青年。他回去接受父亲留下的财富,然后把陈氏推得更高。

这是一段值得夸耀的家族崛起与再兴。但陈毓清的父亲也为后辈留下隐患。

泉源的这位祖父即使渐渐适应了新社会,但在骨子里却是个十足老派的人物。挫折与败落也也不能抹消他骨子里的骄傲浮华。身份与血统是他认为决不能马虎的东西。

老人过世前留下遗嘱,陈氏的股份不能被外姓人掌握,如果赠出董事会就有权收回。他还把自己手里的股份分成几份,最多的留给了硕果仅存的小儿子,但也有为数不少流入毫无商业头脑的血缘关系人手里。这些人以为自己手握权力就开始得意忘形,曾经令辉煌一度的陈氏又差点销踪匿迹。

陈毓清展现了自己非凡的手腕挽救了陈氏,但对父亲的遗嘱与父亲造成的盘错根结也无能为力。

遗嘱定立的时候有效期是七十五年。

富不过三代,泉源的祖父也不认为自己留下的财富能够庇护后世子孙,他给后辈划下了保护年限,希望后代能够居安思危。

但他没有想到社会发展的迅速程度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一份单纯由家族经营的产业会受到多少阻碍与困难。

他的保护书反倒像是一张病危通知单。

陈毓清接管公司已经二十七年,遗嘱时限还遥遥无期。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衰老,恐怕无力再扛起这份看似辉煌实际上摇摇欲坠的产业。但他认为希望是存在的。他有个优秀的女儿。

陈毓清选定了泉源做自己的继承人。

这并不是出于愧疚与补偿心态。

他具有一个成功商人应该有的洞察力,他知道泉源是一匹良驹。她能够成长成头马。她需要更广阔的天地去奔跑。

陈毓清说:“你想什么时候回家来都可以,族谱上也有你的名字。”

族谱上的名字是陈梦源,按照梦字辈排序。泉源记得父亲查阅族谱上的族训,翻到新排的名字诗里,指着神州毓梦归里的梦字给自己定好名字。

但泉源一直没有那种真实感。

她从来没有得陈梦源跟自己是同一个人。

泉源说:“我不想改姓。”

陈毓清觉得女儿是在闹别扭。高中毕业以后女儿自己去做了身份证,把户口上陈梦源的名字又改成了泉源。他知道女儿倔强,女儿被别人嘲笑成私生女,就绝对不愿意再向自己的家庭低头。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泉源知道父亲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她说:“我知道妈有遗嘱,她不希望我姓陈。”

陈毓清怔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泉源母亲的死在当时轰动一时,她离去得太惨烈,不知道自己给女儿造成多少创伤。警察也介入了调查,陈毓清为了保护精神已经接近崩溃的女儿一直守在医院。期间为了抚养的权利而跟律师详细讨论过。律师曾经提起泉源母亲的遗嘱,里面就有不让女儿跟随父姓的一条。

那时候的泉源浑浑噩噩,谁也不会想到她能听见,更不会想到她听见了还能记住。

陈毓清还是下意识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泉源不想谈论自己从何得知这件事,只是说:“我有遗嘱的副本。”

陈毓清深蹙眉头。

“是你母亲给你的?”

泉源摇头没有回答。

“那个时候你母亲因为长久的抑郁症精神已经不大健康,她的遗书和遗嘱都是无效的。你没有必要因为这样……”

“爸!……我不想听你说妈的精神有问题。我也不是在跟你赌气。妈死前只有这个愿望,我不想让她失望。”

“梦梦。”

陈毓清站起来,他看见女儿在颤抖。

那是忍耐着极致的愤怒与痛苦,令他依稀想起泉源的母亲也曾经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愤怒与痛苦。

那个时候我说了什么呢?

——那个时候,陈毓清并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母亲经历了什么,那正是他得知自己的妻子因为儿子的夭亡而患了疯病的时候,紧接着他又察觉泉源母亲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他害怕自己的女儿受到伤害,就对自己曾经深爱的女人说,你神经不正常,没有办法抚养她,你把女儿交给我,你先好好治病。

陈毓清并不知道被自己曾经深爱的人职责为精神病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会对对方造成这样大的伤害。直到泉源的生母自杀死去,他才听说,女人在弥留时曾经怨恨地叫喊他的名字,绝望地控诉他、质问他、指责他:你也认为我不配,你也认为我是神经病?!

那是陈毓清一生中说过的最为后悔的一句话。

然而他永远都无法乞求原谅,永远都无法获取宽恕。

陈毓清忽然明白了许多年来女儿对自己的态度。

梦梦她恨着我这个父亲吧。

陈毓清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瞬间变得那样苍老。

他瘸着脚走到女儿身边,但是没有办法伸出手去。

他仿佛看见幼小的女儿一边尖叫一边躲避自己的样子。

他害怕那时的情景重演。

他以为年幼的女儿什么都不清楚,但其实大人的纠葛她都看在眼里,所以才这么多年都无法解开心结。

这是上一辈人的错误,却要下一辈人来承担。

陈毓清自责懊恼,但自责懊恼也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泉源已经不是当时年幼的孩童了。

她已经明白,世界上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谁都没有坏心,谁都不愿犯错,结果最后的结局却那么糟糕,怎么都无法改变。

这就叫事与愿违。

泉源不觉得自己应该憎恨父亲。

她平静下来,说道:“去吃饭吧爸,赫哲要来了。”

陈毓清慢慢地挪回轮椅。

“你的生活你自己决定吧……公司的事你就当做我没有跟你谈过。我只希望你好好考虑跟赫哲的事情。人生里遇见一个可以共同生活的人实在不容易。我和你母亲是很好的例子……你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

泉源点点头。

她扶父亲坐下然后推着他的轮椅:“我们去吃饭的。”

有些伤口永不愈合。

有些裂纹永不可弥补。

那就当做没有发生,不要触碰,不要纠缠。

生活仍旧可以继续。

世间的道理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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