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日前，王莽收到了一封谢恩折子。
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指点，这卫姬居然不再只是苦苦哀求自己准其来长安，而是直接给自己来了一道千恩万谢的谢恩折子。
她一口咬定，以安汉公的圣贤之心，自然是懂这天下亲情孝理，不会强阻她与皇帝的母子情深，至皇帝无以亲孝。
除了言语上的千恩万谢，她更直言，为感谢自己的成全，会在遥远的中山国内公开谢恩以传安汉公之名，并连续为自己祈福九日。
有当今安汉公，才有大汉的昌隆向上，她是为安汉公祈福，更也是为大汉祈福。
呵！公开谢恩，公开祈福，替自己传名声？
这是拿自己的名声作要挟，霸王硬上弓啊。
这折子经官员层层送上，现下正被他压在手上，不知该以何理由来光明正大地回绝。
自己的儿子王宇，又刚好在今日忽然提起了卫姬这一事？
他甚至开始怀疑，今晚这一家庭聚会的真正目的恐怕也在王宇身上。
“你是想让我准卫姬入长安？”
“是的！何况嬿妹成了皇后，这卫姬与我们王家也是亲家，更没理由阻人家来长安。这于父亲您的名声相悖。”
“那你可知卫姬来长安可能的后果？”
“父亲也说了，那只是可能，而非必然。这世间岂有长盛不衰？退一步来讲，即使真的大权旁落，也是合该我王家气数的回落。以父亲之名声，嬿妹的皇后身份，以及姑祖母的太皇太后之名，即使卫家兴起，我王家也不致真正没落甚至被打压。若是父亲再主动卖卫姬人情，叫皇上感念这份恩德，父亲依然可望位列三公。嬿妹妹届时再为陛下诞个太子，及至下一辈，王家依然可保中兴。”
万事开头难，鼓着勇气，将话匣子一开，王宇的状态就上来了。他盯着王莽，言论滔滔不绝。
一桌子人都悄悄停了进食，静静地观望着，听着王莽与王宇的言语讨论。
孩子们从小到大，王莽的心思不是在赵合德身上，就是赵合德一死，皇帝一换后的危机重重、勾心斗角，他是真的鲜少与孩子们沟通交流。
孩子们眼中的父亲，是如此沉肃寡言，严苛难近。
眼下是难得聚在一起的一家，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能与父亲如此一句又一句的你来我往。不论他们讨论的是什么，在几个孩子心间，却也是难得有了家的感觉，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感。
他们甚至也生出了想插足话题，与王莽也聊上那么几句的渴望。可惜，他们还是没有王宇那蓄谋已久的勇气。
“呵，保王家中兴？你父亲我的名声就只用来保王家中兴？哀帝时外戚只顾争宠夺权，朝堂混乱，人命草芥，流民遍处，天下风雨飘零。卫家，我们同样不知其一族品行德识，你的意思是为了自己一家的中兴，拿天下万民去作赌？若个个男儿都这般思想，不为天下忧，只为一族荣，这世界永远不可能变好，只会愈来愈混乱无序！”
“可你这么强阻也不是办法啊，这天下毕竟是皇帝的天下。陛下年纪渐长，如今更成了婚，少则两三年，多则四五年，父亲您必然是要还政于陛下的。经年累月，亲情思念有多深，届时陛下对王家的恨便有多重，到时我王家将无可逆地覆灭，那时候卫家再入长安，才更是改天换地。这短短几年，您即使将这片天撑得朗朗清清，国泰民安，到时岂不摔得更重，更显水深火热？”
“多维持一年便是一年，总不能因为前途黑暗便裹足不前，或者干脆退避？若人人如此，英雄何处？先贤圣人们也无法永世存活，他们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正因为有一位接一位不顾自身之利的英雄，一代又一代的圣者出世，世界才会不断进步向前，天地渐清渐明。这世界终将变成你们不敢想象的世界，如仙界一般的世界！”
他忽然念起自己的上一世，多少先贤为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又有多少英雄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遭遇强敌入侵的年代，前赴后继，血染河山，才有了后来的稳定温饱，饱暖思淫欲地开始追求些花里胡哨。
想到那些，王莽愈说愈激动，语气也越来越重。
“留得青山在，何愁柴火光辉？先贤也当知进退，先贤也提倡忠孝节义，不阻亲情人伦！何况你这般下去，陛下恨了你，如何能亲近得了嬿妹妹这位皇后？父亲又要叫嬿妹妹如何处之？还是说妹妹的一生也是工具，她的牺牲也不过是你计划的一部份！”
争得忘我，王宇也是胆气横生，语气渐重，甚至激动地青筋浮显。
王莽将眉一横，厉声道：“知进退？我还有几年可活？我这一退，若那卫氏一族将我压得死死的，压到再起不来，我满腔的抱负是不是要带入黄泉？如何能让这世界变成我理想中的世界，牺牲一人两人又如何？少数人的牺牲终将换来无数人的自由与幸福！”
王宇不甘示弱，同样强声反驳：“什么你理想中的世界？！你要的是恐怕不是理想中的世界，是要这整个世界！说白了，你还是贪恋权势，不舍得放弃既得的权力！”
两人目光互瞪着，谁也不肯退让。
同桌的几人一时被二人不断攀升的气势与随时可能爆开的火药味吓得更提着心，噤了声。
呵，几年？在这科技落后，医疗也不发达的时代，自己还能活多少年都不知道！何况，自己谋划得好的话，再几年说不定这天下便不姓刘了！
王莽要的是改天换地，让社会主义提前千年现世。
王宇不懂他的打算，不明白他的目标，他也不可能明白。现下世界中的每一个人思想皆被操控，皇权至上的观念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消灭得掉的。
王莽也相信，即使有人能理解自己的目标，那定然也是吃尽苦头的可怜人。贵族出身的人，不可能！
说不清，说不服，那便不说了，多争无益！
他忍不住腾身而起，将饭桌一拍：“我要的是权利吗？我要的是这天下太平，世间公平！逆子！你的眼光见识还浅了些，待你真正懂了什么叫人人平等，懂得底层与这世界奴隶之苦了再来与我讨论！”
拍桌而起的王莽，说完话，将身下凳子一踢，便气冲冲地径直离去。
却在门口，依然不忘止步回头警告：“我告诉你，你要敢在背后动什么小心思、小动作，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撂了话，他继续火腾腾地离开了，留下了一屋子人沉默无声，面面相觑。
王静烟的脸上，眼中，哀伤之情渐浓。
她不知道到底王莽与王宇谁对谁错，她只是哀于王莽又生气了，哀于这父子此番一争吵，不知又要疏远几分？
王宇却是紧紧捏着拳头，满腔的不服与愤火，将青筋鼓得胀胀的，连一旁吕焉安抚的手搭着他的手，也抚不消那浮露到有些可怕的青筋。
至于王嬿，似乎是想起了王宇口中自己与未来夫君将要紧张的关系，而觉着担忧，无力的担忧。
而其它孩子们，则是庆幸于自己并未出声。
最终父亲还是那么难沟通，还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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