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罗夫望着眼前的“刀光剑影”，内心不禁哀嚎：“果然，我就知道被临时抽调来仲裁庭当书记员绝非好事！”
从心而论，法罗夫宁可面对十个凶神恶煞的拦路强盗，也不愿意呆在这间装饰着帝国鹰徽和骑士团黑十字、本该庄严肃穆的仲裁厅里。面对强盗，他起码有十足的把握用剑让他们屁滚尿流，并有八成机会全身而退。而现在，他只能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记录席后面，用酸痛的手腕记录下这些毫无骑士风度的争吵。
坐在上首，代表帝国法律威严的，是统治纽伦堡地区的城堡伯爵康拉德大人。这位贵族此刻毫无风度可言，华贵的丝绒外套被他扯得有些凌乱，一只穿着软牛皮靴的脚甚至踩在了光亮的橡木桌沿上，他面色涨红，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用极具“创造力”的词汇问候着对方家族史上所有女性成员，其激烈程度让法罗夫怀疑他是不是兼职吟游诗人，专门创作辱骂史诗。
而站在他对面，看似谦卑实则寸步不让的，正是来自纽伦堡的城市代表，胖乎乎的商人卢卡斯。他缩着脖子，勾着身子，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措辞也极尽委婉，一口一个“尊敬的伯爵大人”、“卑微的市民不敢”，但那话语里的内容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刀刀致命：
“……您去年，在抵御……呃，‘流寇’时，找我们商会‘紧急征调’的那200套镶钉皮甲、500柄标准长矛，还有那50具让木匠们熬红了眼才赶制出来的重型铁胎弩……您看，这都快一年了，商会账面上实在不好看，这个……这个账目，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结一下？”
任凭康拉德伯爵如何咆哮，如何引经据典地论证贵族在紧急状态下的“特别征用权”，如何指责商人唯利是图、不顾大局，卢卡斯就死咬着“欠账未还”这一点，让伯爵所有的雄辩都显得苍白无力，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终究，还是充当仲裁者的条顿骑士团大骑士看不下去了。这位以严谨和耐心着称的骑士，此刻眉头也拧成了疙瘩，他猛地抓起手边的小木槌，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咚！咚！咚！”连敲三下，声音洪亮地打断了这场越来越不像话的辩论：
“停！停！停！这里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仲裁庭，不是纽伦堡集市上讨价还价的菜市场！请注意你们的身份和言辞！”
双方终于暂时偃旗息鼓，但眼神依旧在空中交锋，噼啪作响，仿佛能擦出火花。
大骑士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宣布：“天色不早，今日辩论就此为止。三天后同一时间，再次开庭！希望届时双方能拿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
“哼！”康拉德伯爵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怒气，狠狠瞪了卢卡斯一眼，带着随从拂袖而去，铠甲铿锵作响。
卢卡斯则恭敬地向大骑士和空着的伯爵座位各行一礼，然后直起身，脸上那副谦卑表情瞬间收起，变回了一个精明的商人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平静地走了出去。
一切终于暂时结束。作为书记员的法罗夫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僵硬的背脊终于能稍微放松。他放下手中几乎要握出印子的羽毛笔，用力甩了甩因为持续高速记录而酸痛不堪、甚至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腕——感觉比挥舞了一下午的骑士剑还要疲劳。
“法罗夫，”充当仲裁者的大骑士，也是法罗夫这几天的临时上司，一边活动着同样僵硬的脖颈和肩膀，一边吩咐道，“后天下班前，把今天的庭审记录整理誊写清楚，交给我。”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将头上那顶金色卷毛假发取了下来，露出底下有些稀疏的头顶，仿佛让久逢大旱的土地终于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法罗夫悄悄地瞥了一眼那顶昂贵的假发，心中不禁暗自揣测：“要是自己再这么在文书工作上苦熬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也跟这位令人尊敬的上司一样，需要依靠这样一顶假发来维持威严的形象呢？”
大骑士没有注意到法罗夫那充满同情和自怜的小眼神，小心的将这顶花了不少钱的假发打理好并装进特制的软袋里，仔细地收拾好桌上的卷宗，戴上日常的软帽，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仲裁庭。
法罗夫抱着沉重的记录册走出仲裁庭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法兰克福的石砌建筑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红色。
望着远方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狰狞而威严的骑士团总部黑影，法罗夫觉得自己有些迈不开腿。那里意味着无尽的职责、可能的紧急任务以及……更多的文书工作。
好像……似乎……大概……也许……今天剩下的文书工作也不是那么紧急，非得立刻赶回去处理不可吧？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家挂着歪斜木质酒杯招牌的酒馆里，传来了模糊却充满诱惑的喧闹声、酒杯碰撞声以及某种跑了调的民歌旋律。那声音像海妖的歌声一样撩拨着法罗夫疲惫的神经。
非常从心地，法罗夫几乎没怎么挣扎，就朝着那温暖、嘈杂，充满麦芽酒香气的地方走了过去。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酒、食物和体味的热浪扑面而来。法罗夫眯着眼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正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独自舔舐“心灵的创伤”和手腕的酸痛，却意外地在靠近壁炉的一张大桌子旁，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嘿！法罗夫！这边！”一个声音有气无力地招呼道。
法罗夫走过去，认清了都是这些日子里认识的骑士团同僚，只是看着他们的样子，似乎不是很好的样子。
法罗夫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喧闹的酒馆，正想找个角落独自消化今日仲裁庭的“精神冲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靠近壁炉的一桌同伴吸引了过去。那景象，让他心头微微一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号称“快腿杰克”的骑士。这位曾以其无与伦比的耐力和对帝国道路的熟悉而闻名，传说他能在三天内将消息从维也纳带到科隆，并且还能保持清醒汇报，是骑士团最可靠的信使，没有之一。
然而此刻，这位快腿英雄却像个初学骑术的学徒一样，龇牙咧嘴地揉搓着自己的小腿肚，脸上肌肉因痛苦而扭曲。
法罗夫想起来，最近团里都在传，摄政殿下与各方势力书信往来极其频繁，所有擅长骑术和认路的信使都被压上了重担。
看来，杰克就是被这无尽的紧急通讯任务给生生跑废了腿，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奔驰，哪怕是铁打的腿也受不了。
旁边坐着的是“鹰眼”巴尔。曾以其超凡的视力而骄傲，据说是一位能在浓雾中分辨出敌舰的旗帜，在夜色里发现潜行的哨兵。
他是侦察兵中的翘楚，是骑士团在战场上的眼睛。可此刻，这双宝贵的“鹰眼”却眯成了一条缝，眼神涣散，努力了好几次才对焦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上。
法罗夫心下恍然，联想到为了准备即将可能到来的重要会议，总部档案室灯火通明，所有陈年条约、边界地图、贵族谱系都需要重新校对审核。
而彻夜加班的大军中，八成就有巴尔。可怜巴尔这双曾经俯瞰战场的锐利眼睛，被硬生生按在了发霉的羊皮纸卷和蝇头小字上，连续数夜的烛光煎熬，再好的视力也扛不住。
但最让法罗夫感到触目惊心的是“海量”的本。本的名字在骑士团里就是“酒量”的代名词，他曾在那场着名的与诺夫哥罗德使节的宴会上，独自喝倒了对方一整支代表团，为骑士团赢得了面子也赢得了实际的让步。
他是骑士团在酒桌上的“重装骑士”。可现在，这位酒桌英雄面如金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都已经飘走，面前只放着一杯象征着他此刻状态的清水。
法罗夫不用猜也知道，近期不少帝国诸侯来到法兰克福，大宴小宴不断，而宴席上总要一个活跃气氛的多面手，而这个职位恐怕非本莫属。而本虽然是“海量”之名，但也禁不住连续一星期都陪领导狂喝啊！
本这副样子，分明是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连闻到酒精味道都可能引发生理不适。
法罗夫默默地走到桌边坐下，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依旧有些酸痛、带着书写后轻微痉挛的右手腕。
他想起了自己。他法罗夫，虽然职位不高，但在纽伦堡也是以一手清晰工整、甚至带点花体装饰的书写能力而在纽伦堡分部小有名气，尤其是在年轻骑士里，算是文书工作的“佼佼者”。
也正因如此，当总部仲裁庭急需一名笔速快、字迹清晰的书记员时，他的名字便被提了出来。这本是对他能力的认可，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套上了犁的战马，在无尽的文字泥沼中挣扎，宝贵的剑术和骑射技能毫无用武之地，反而是这“微不足道”的书写能力，让他陷入了比面对敌人时更深重的疲惫。
就在这时，酒馆门再次被推开。几名穿着纽伦堡市民代表随从服饰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位似乎认出了法罗夫，他友好地朝着法罗夫这桌点了点头，然后对酒保甩出几枚银币示意：“给这几位骑士大人每人再来一杯黑麦啤酒。”
友好的馈赠缓解了一丝疲惫，但那位侍从并没有过来同坐，而是带着自己的人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坐下了。
几乎前后脚，酒馆门又一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几名穿着康拉德伯爵家族纹章罩袍的骑士和侍从。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法罗夫这一桌条顿骑士，以及旁边那桌纽伦堡代表的人。为首的那个伯爵骑士冷哼一声，下巴微微抬起，带着自己的人选择了离两边都最远的一个角落坐下，自顾自地点了酒水。
瞬间，小小的酒馆里，条顿骑士团、纽伦堡市民代表、城堡伯爵三方人马，各自占据一隅，泾渭分明。空气中刚刚因为酒精和同情而缓和的气氛，似乎又悄然绷紧了起来，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模糊的歌声，在沉默的对峙中回响。
法罗夫看着自己面前那杯由请客的啤酒，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些的手下，只觉得刚刚缓解的头痛，似乎又有点复发的迹象。
这酒，喝得可真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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