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你爱从别人院里捡些阿猫阿狗的毛病还是没有治好。
此言一出，在场除了说话的孙蝶本人，每个人的脸色都或多或少地变差了一些。
最明显的是和他站得最近的孙渺。
男孩儿先是错愕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然后匆忙转向他，张着嘴巴支吾了半天，似乎想要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实在是孙蝶这话指向性太强，话里的意思也很是难听。
男孩儿夹在亲生母亲与好友之间，一时间像是为难到了极点。
看在他的眼里，不禁有些暗自同情对方如今的处境……只是，作为被点名的那个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而且，女子的话确实让他很不舒服。
他之前也见过许多说话不中听的人。其中的大多数人，只要还心存理智，在没有上升到争吵谩骂的地步之前，都是愿意保有一份表面上的平和与体面的。
像是周婶娘之流，就总是喜欢用浮夸的笑容和推心置腹的语调，拐弯抹角地掩饰一下内心的贪婪和算计。虽然呈现出来的效果可能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你能感受到存在着这么一层窗户纸。
现在，这层窗户纸在谈笑间被捅破了——从中透出来的，是毫不掩饰的直白恶意。
他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对方要在此时此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不等他细想，孙蝶再次开口，却是面对他所在的方向，那双眼睛在他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好像在打量什么有趣的小物件。
然后，女人再次笑了。
【别说，还真像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记得那时候，那位林老师也喜欢用这么一双眼睛看人，一副特别无辜特别招人疼的样子。可惜了是个男孩子，不过，用来睹物思人倒也……】
一阵叮铃铃的铃声响起，打断了孙蝶的话语。
这时候，校门口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学生，都纷纷地朝着他们这边投来视线。还有活泼一些的，直接跑过来向林老师问好的。
孙蝶看时间差不多了，干脆也不继续说下去了，或许是觉得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扭头朝着孙渺的方向一招手，示意男孩儿跟自己离开。
孙渺犹豫着，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跟在了母亲的身后，只是临走前又忍不住回了两次头，趁着母亲没有注意，悄悄向仍旧站在原地的他打手势道歉。
返校的学生越来越多，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学校里头走，只有这对母子俩，逆着人潮，终于渐渐走远，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他一直望着母子两个离开，直到眼睛因为干涩刺痛而涌起蒙蒙的白雾，这才眨了一下。
一回头，却对上了哥哥的视线，不由地一愣。
原来方才在他看着那两个人的时候，哥哥也在身后一直看着自己，只是不知为何神情中隐约透着一丝沉重。
【怎么了？】他说着，习惯性地想要笑一笑，却发现嘴角的肌肉僵硬，并不适合做出什么表情。
【对不起，刚刚让你受委屈了。】哥哥轻声说着，伸手想要摸一下他的脑袋，却被下意识地避开了。
似乎是察觉自己的举动有些突兀，他挠着脑袋讪笑了一下，然后感觉到自己绷紧的面部放松了一些。
【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哥，你不是昨天还夸我说都已经是大孩子了嘛。】他将手背到身后，语气轻快地说着。
更何况……
孙渺妈妈说的那些话，确实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所知晓的事实。
比如，他其实和死去的生母有几分相似，又比如，他确实和面前的青年没有一点的血缘关系……只不过，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早亡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老师。
——他其实不太知道生母的事情。
只听说，他刚出生，母亲就因为难产力竭而亡，被推出产房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的父亲因此陷入彻底的悲伤和沉痛之中，紧紧抱着妻子的尸体不撒手，连刚出生的亲生孩子都没有顾得上看一眼。
而他则是在第一时间被送进了保育箱。
【就跟小猫崽子似的，蹬着小胳膊小腿，红乎乎，颤巍巍，可怜巴巴的……】哥哥曾经这样向他描述，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的第一反应则是：【那应该很丑吧。】
【哪有，明明就是很可爱。】哥哥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瞥了一眼哥哥厚厚的眼镜片，厚墩墩的，一圈圈印着白色的螺纹。他于是暗自想到，也许哥哥眼中的世界可能是跟自己这种一般人不太一样。
——也就是说，自己很有可能并没有对方描述中的那么丑。
没等他先把这口气给吐出来，哥哥又开始描述从护士手中抱起尚在襁褓中的他的感受：【抱起来也像只小猫，软乎乎的，很温暖。】
所以说，你是有多喜欢猫呀……
他在心中暗忖。
也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哥哥推着眼镜轻轻地笑了笑：【像小猫不好吗，那么可爱？】
【我就不能像个人吗？】他很不服气地反问。
哥哥则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现在不就是个人吗？】
他一愣，仔细琢磨了半天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再抬眼时，却发现哥哥肩膀一颤一颤的，嘴角可疑的弧度，似乎是在偷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被耍了。
他有些生气，就窝到沙发的另一头，抱着膝盖，把脑袋埋进两手之间，一声不吭地以示抗议。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衣料窸窣的轻响。
身下的坐垫因为受力而倾斜——是哥哥坐到了他的身边。
【生气了？】
【……没有。】
【没生气扮什么小乌龟啊？】
【你才——】他闻言霍得把头抬起来，撞上青年笃定微笑的面庞，惊觉自己又中了对方的圈套。现在抬着头也不是，把头再埋回去也不是，干脆把头扭到了另一边，随即听到嗤嗤的笑声，很轻。
【好啦，我说错了，哥哥跟缈缈说对不起。缈缈既不像小猫，也不像小乌龟。】哥哥温声安慰道，【我们缈缈做自己就好了，不需要另外像谁。】
虽然但是……
他其实是希望自己变得更像哥哥一点。
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向着自己喜欢的对象靠拢，尤其是在年纪小的时候。
只是，不同于村子里别的兄弟，他和哥哥长得一点都不像，甚至和那个他打从心底亲近不起来的爸爸也没什么相似之处。
【那是因为，缈缈更像妈妈一些。】哥哥耐心地解释着，并且补充道，【一般，男孩子长得都会比较像自己的妈妈。】
——可是，妈妈长什么样呢？
他不禁好奇。
他并没有在家里看见过任何疑似自己母亲的照片，好像是爸爸把照片给收起来，大概是因为害怕睹物思人。
【所以，爸爸不看我，也是因为想起妈妈会觉得伤心吗？】他举一反三道。
果然，马上就被青年给夸奖了，哥哥一边夸他聪明，一边将手放在他的脑袋上，很温柔地抚摸。
然后作为奖励，哥哥给他讲了一个西班牙公主的故事。
那个公主也是早早失去了母亲，父亲因为悲伤而疏于对女儿的关照。但是作为一国之主的女儿，小公主还是在众多的溺爱中长大了，因此养成了傲慢冷酷的个性。最终导致了一个侏儒在心碎中死去，小公主非但无动于衷，甚至还感到扫兴。
讲完故事，哥哥问他有什么想法。
他认真想了想，然后回答：【如果公主有一个哥哥每天陪着一起玩耍，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哥哥听完笑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说，到时间要离开了。他也跟着看了一眼，其实还不算太晚，只是爸爸差不多就要回来了。
——哥哥每次都会在爸爸回家之前离开。这很奇怪。
哥哥、爸爸，还有他，他们三个不应该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吗？
哥哥只是摇头，说有些事情是他这样的小孩子现在不需要懂的。然后又再三叮嘱，不要在爸爸面前提起自己。
【为什么？】他满脸的不解。
哥哥迟疑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如何委婉地向他说明，最后还是微笑着回答：【因为这样，爸爸可能会不开心的。缈缈是个好孩子，也不希望爸爸不开心吧。】
他心中暗想，好像也没见爸爸有哪天真的开心过。不过，为了让哥哥放心，他还是乖乖地点头答应下来。
刚开始，他还是很小心地注意不在爸爸面前提起哥哥。可是时间一长，渐渐地就放松了戒备……事实证明，哥哥还是太乐观了。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挨打。
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数不清多少次的。
每一次都很痛，而且都是在衣服掀起来才能看到的地方：后背，肩膀，肚子，大腿……他不敢告诉哥哥，心里觉得这是自己破坏和对方的约定而受到的惩罚。
他不想被当做是不守信的坏孩子。
更不想哥哥因为他的缘故和爸爸发生正面的对峙——他总觉得，如果那样的话，一定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可到底，纸是包不住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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