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肉似的脸上，又多了几道一指长的血痕，两只眼皮本来就被烧没了，这次竟连左眼都丢了，眼睛的地方赫然多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十六郎看的心里一惊：“古罗伯纳！你...你怎么还没有死？！”
“竖子小儿，居然三番五次的设计我，把我害成这副模样，可你爷爷我偏不死！那只白头隼已经让我剖开了肚皮，挖出了心肝，现在已经是一坨死鸟了，至于你，李石柳，你今天，也会死在这里！”
古罗伯纳一声令下，所有的箭都对准了他们两个，不知道他从哪儿召唤来的人马，前前后后来了几十个人，把铁索道堵得是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十六郎在里面看见了刚才在山底下的人，心中一惊，他们这么多人到了这里，那么黄桃和黑桃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而自己，纵使长了三头六臂，怕是也根本防不住这箭雨。
两相僵持着，从峰底下的封禅台又传来一阵号角，他们这些人距离太远，虽然听不到司礼监具体宣读的是什么，但却能看见担任礼部侍郎的李福嗣轻轻合上了封禅诏书，随即，武则天步伐庄重，拖着熠熠生辉的卫衣长摆一步一步地登上最后一段汉白玉石台。
她微微仰起下颌，十二花树后冠上面坠着的宝珠随着步伐轻轻摇晃。
这是巍巍大唐自从开国以来第一位即将受到封禅的皇后，万众瞩目，在逐渐升空的烈日照耀下，显得无比荣耀，无比尊贵。
同样的阳光也照在裴戎满是血污的脸上，他瞥了一眼峰底正在匍匐跪拜的文武百官，大概是受到这庄重氛围的感染，胸膛不禁剧烈地起伏，猛地咳嗽了一声，从嘴角溢出来一口淤血，他的身体早已经透支了，但他的眼神依旧是一头猛虎，一尊战无不胜的神。
可他自己知道，他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裴戎抹掉了唇角流出来的鲜血，他们其实闯到了已经佛耳的位置，只要转过弯去，就能看见佛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就能看见眉心那颗索命的红宝石。
可惜，只差一步，只差一步的距离。
裴戎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从旁边的峭壁中生出来的松树新芽，大概是今春刚长的，又嫩又绿，一点儿也不扎手。
这棵倒吊着生长的苍松构成了大佛的耳廓，虽然身处逆境，却绝不服输，依旧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李石柳，今日你我搏上性命，却依旧只能走到这里，若是我们交待在了此处，你会不会害怕？又有没有感觉到后悔？”
“怕？”
十六郎如清风似的笑了笑，反问裴戎，“你怕么？”
“我自是不怕，不过担心你这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见到这种杀人的血腥场面，怕是会不大习惯，回到家中，怕是要连夜地做噩梦了。”
“如今这个情形，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十六郎风轻云淡地道，“既然连觉都不用睡了，还怕做噩梦么？”
“不过，要说后悔的事情，倒是有一桩。”
“什么？”
“我还有个想见的人，怕是见不到了。”
十六郎忽然有些悲凉的笑了笑，而那个人，其实近在咫尺，只要转过这个弯，便能看得见。
裴戎知道他说的是谁，他的目光从敌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地掠过，没有看见他口中提到的那个人，想是那人应该在佛祖的眉心，正在准备动手。
“你还想见阿诗弥一次么，即使他是我们的敌人？”
十六郎顿了顿，被这么多箭指着，已经注定是败局了吧。
不过他还是想再见阿诗弥最后一面，还有一些想亲口想对他说的话，他想与他说，无论他是谁，他做过什么，他在他的心里，永远都是最重要的那个人。他还想向他道歉，那天对他说了那么多他心的话，全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人的，他对他，一直是真心的......
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也不准备对裴戎有所隐瞒，如实答道：“对，我想见他，无论他是不是我们的敌人，其实我来这峰顶，也是有我的私心的。”
裴戎一时间没有说话，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然后他才说道：“好，那我就帮你再见他一次。”
十六郎错愕，将视线重新落在裴戎宽阔的后背上，那里赫然有两道长长的刀伤，隔着袍子渗出血来，以裴戎现在的状态，以一对十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了，况且还有这么多支箭，任你速度再快，力量在强，也是躲不过箭雨的。
十六郎笑道：“裴山君，都这个时候了，能不能不要再揶揄我，咱们今日大概是要黄泉路上相伴，你总是要这样刻薄的话，我可要到阎王爷那告你一状。”
“你想告便告吧，就算告到天王老子那里，我也是这样。况且你我并不同路，我裴崇德一生杀人无数，死的时候怕是要入阿鼻地狱，难道你也想要与我一同去么？”
“我当然不去！”
“不去就好。我们今天谁也不会去！”
“哈哈哈！你们两个大理寺的废物，还在逞什么能！”古罗伯纳说道，“太阳神的车轮已经开始旋转，加耶特利的怒火，将要熊熊燃烧！凭你们谁也阻挡不了它！你们看吧，降魔尊者已经开始了他的仪式，这片大地上的妖魔，马上就要被铲除！”
一声撕破猎空的刺耳摩擦声从大悲峰正面响起，紧接着是滞涩的铜轴带来的转动声响，好像是什么巨大的物体从原有的基底脱离开来，并在石面上摩擦转动。
“不好！是佛眼红石！他们已经开始调整红石角度了！”
旋即，在汝北河谷地，一方巨大的红色明亮斑块瞬间被投射到高空中，将长条状的白云印染成了红色。
随着铜轴不断转动，那红光由远及近，像一只展开着巨大翅膀的红色大鸟，依次掠过明光峰和朝阳峰，掠过各邦使者和文武群臣的头顶，掠过雕琢龙凤的汉白御道，最后，停止在封禅祭坛的中央！
“加耶特利！永登极乐净土！！”
峰顶上的这些人已经抑制不住他们体内沸腾着的热血，开始振臂高呼，他们的乞求终于得到了上苍的回应，长生天的神灵在高空盘旋。
“睁开眼睛看看吧！”古罗伯纳喊道，“你们尊贵的皇后即将变成一团熊熊烈火，这是你们毕生最幸运的时刻，也是你们开国以来最辉煌的一天，这一天，将永远的载入你们大唐的史册！”
“再看最后一眼吧！我的敌人们！因为你们马上也要和你们的皇后一样，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都再，也，看，不，到，了！”
古罗伯纳一字一顿，他的头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转了过来，与此同时，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明光峰和朝阳峰两尊佛像的头颅似乎也一同跟随着他转动起来，摩柯迦叶和阿难陀的双眼缓缓睁开，全都一同朝着封禅祭坛的方向看去！
而祭坛中央，武后就站在那里，正在祭拜天地，丝毫没有察觉到大悲峰顶上发生的事情。
十六郎惊呼道：“不好！三颗佛眼之光，马上全都要汇集到一处了！”
“不用再看了。”古罗伯纳用那只没有眼球的血窟窿对准了他，阴狠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们的死期到了，放箭！”
十几只箭同时离开发射者的视线，向铁索道上的目标射去。
裴戎举起祖母绿宝刀，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十六郎和他侧身并肩而立，腹背受敌，他并不确定裴戎这一挥到底能阻挡住从哪一个方向射来的箭，或许是从左面那两支，又或许是从袈裟路向上射来的那支。
可他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怎样，裴戎都不可能抵挡住全部的箭。
他们必死无疑。
正当十六郎绝望地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听裴戎大喝一声：
“李石柳！抓紧了！！”
十六郎忽然明白过来裴戎举刀是要做什么！他不是要挡箭，他是想砍断铁索，与这些人同归于尽！
十六郎应声死死抓住了一旁的铁链，祖母绿宝刀砍上铁链的刹那，迸发出金色的火星，脚下两根铁链同时断开，瞬间，所有人一下子失去重心，急速坠落下去。
远远看去，这条从大佛左侧耳鬓突然断开的铁索道像一条神秘的面纱一样，忽然被人揭开。
70.
封禅大典还在进行之中，因为封禅台是背对大悲峰的，所以大典现场并没有一个人在第一时间及时发现大悲峰上的异样。
正当武后站立在培满五色土的封禅祭坛前面，刚要宣读皇后封禅诏书时，一道红光从天而降，笼罩在封禅台之上。
这道红光十分诡异，是一条高八尺宽四尺的长方形区域，正好能容纳下一个人，它的边缘是一条红白泾渭分明的线，生生将圣人和武后分隔开，武后在光里，而圣人在光外。
“哪儿来的红光啊！”
“是啊，好奇怪。”
“怎么就照在和皇后娘娘自己身上啊！”
“你们看！这是大悲峰佛眼发出的光！！”
众人随着这句话全都转过头朝向大悲峰顶望去，在确认这道夺目的红光的确是从那座浑然天成的卢舍那大佛眉心佛眼发出来的以后，众人全都被震惊了，这种情况太过诡异，不知到该怎么形容，更不知道是凶是吉。
佛祖眉心的佛眼，也即是天眼，能够照出世界万物的本来的面貌，所谓诸法实相，妖魔无处遁形，必定要显露真身。
说白了，佛眼的功能跟照妖镜差不多，这佛眼几个意思，这么多人偏偏谁都不照，偏要照在武后的身上？
难道武后是妖魔？
台下大多数人并没有反应过来这件事，但不乏脑子转得快的人脸色逐渐转青，事发突然，连到底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谁敢说武后触怒上天，连老天都不同意她封禅，把她视为妖魔？
武后全身都被笼罩在光线里，她的角度是逆光，自然是看不见这道红光具体是从大悲峰哪个部分发出来的，只能看见一片炫目的红，红的刺眼，她抬起手遮挡，才勉强能看清这道光线似乎是从大佛佛眼红石发出来的，也立即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封禅大典还能顺利地进行下去的话，回到朝堂之上，还是免不了反对派对她变本加厉的攻击，骂她是祸乱朝纲的妖魔，为苍天所不容。
但是首先她必须坚持住，让这次封禅大典顺利地结束才行，不能在流程上给对方再留以口舌。
她往台下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喊道：“这道红光乃是吉祥之兆！意为大圆镜智，无上菩提，佛光普世，天佑我大唐！”
这句话连半个武后的名字都没提，又对这佛光的意义进行了解释，并且赋予了这件事护佑大唐的吉祥含义，立刻成为所有正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臣子共识。
大家齐齐喊道：“佛光普世，天佑我大唐！”
“佛光普世，天佑我大唐！”
“佛光普世，天佑我大唐！”
高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大家喊得非常火热，武后却感觉到了另外一种热度，她的皮肤被这光照的滚烫，汗珠顺着十二花树冠直往下淌，她感觉自己好像身处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马上就要被烧着了！
“陛下...陛下...臣妾好热...”
封禅祭坛上只有她和李治两个人，她又不敢大声地说，怕坛下的礼官听见，只能小声呼唤李治，可李治的反应非常奇怪，不仅没有回应她，更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
他的注意力全在大悲峰上，凝视着反射着光线的佛眼，目光从无人能看懂的深邃，突然变得阴沉可怕。
因为他看见，大悲峰上那条用于修缮佛眼的铁索道，忽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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