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串轻巧脚步直向窗边，曹贞贞探头看看，笑推魏储依一把，向他挤挤眼睛，“小青梅来了，还不去招待。”打开窗笑着招呼，“秀娴来了，快屋里坐，你爹娘都好？”
魏家才搬桃溪镇不久曾发生一场大灾，和州辖区突发地动，继而连续三年大旱，致九县遭受牵连，数以万计百姓流离失所。魏旬曾接济过一户因灾而流此的人家，那家姓梁，得魏旬相助渐立稳跟脚，现下在镇北一村落种田生活，每月大集支铺贩卖山货，日子逐渐过得安稳。几年后梁家修建新居宴请魏旬夫妇，那时魏储依不满两岁，梁家女主人有孕在身，不知谁起头，一定要两家变成亲戚，若梁家腹中孩儿是男，两小儿就拜为兄弟，是女就结为夫妻。当日两家交换信物，自此魏储依小小年纪就有了婚约，小青梅名叫梁秀娴。
梁秀娴带来一篮山菇，甜甜地唤曹贞贞婶婶，“爹娘都好。这是今年新发的野菇，我娘叫我拿来给婶婶尝尝鲜。”
曹贞贞笑着道谢，看看天色，温声问道：“怎这么晚还在集市，你爹娘也还没回去么？”
梁秀娴脆声应答，“今天山货卖得好，爹娘来回跑了几回，这会在收拾摊铺，叫我来看看婶婶。”
曹贞贞拉起她手，“来得正好，婶娘正也想小秀娴，”将人带进屋里，笑着让坐，“许久未见，秀娴长高了，也更漂亮。”
梁秀娴羞涩笑笑，口齿伶俐道：“婶婶也更好看了。”
曹贞贞拍拍她小手，“再有几日是娴儿生辰，婶婶做了新衣裳，这就拿来先试试大小可好？“
魏储依端来蜜水，搁放时杯底发出一声脆响，他赶忙放轻动作，紧张地望向西间，没听到那头动静才轻轻舒口气。
梁秀娴也看向西间，小声问道：“你妹妹睡下了么？”
魏储依用力点头，“你要看看她么？”
梁秀娴立即点头，“我还没见过她。”
西间里十七正睡香甜，夏日炎热，小被子不知何时被她踢到脚下，两只小腿屈起，露出圆滚滚“藕节”，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梁秀娴见了凑上前看，一双大眼睛满是好奇，“她哪里都是小小的，好神奇。”
小小人手脚不安地动了动，魏储依忙轻轻拍抚，“她生辰在三月十七，上月已满一岁，我娘说她原来很虚弱，吃好些药草才养好。”
梁秀娴“哦”一声，仔细看婴孩的小脸，“她在笑，她睡着还会笑呢。”
魏储依把十七小手放到被子里，脖颈以上都露在外面。梁秀娴不解，“为何不都盖上？”
魏储依头也不抬，“会闷到的，我娘说婴孩很脆弱，若是闷到没有及时拿开，会窒息的…”
梁秀娴看他熟练地照顾婴孩，不住赞赏，“小依哥哥真厉害。”
曹贞贞唤梁秀娴，梁秀娴轻轻触触十七脸颊，“待她长大，我带她到山上摘果子。我娘的肚子里也有个小小人，待他生出来，我带他来找十七玩。”隔一会，垂头捏住衣角，“我爹娘知道你家遭遇，他们说人要知恩图报，等我长大还是让我嫁给你。”
魏储依看向她，笑着点点头。
曹贞贞身子每况愈下，入冬之后咳喘得厉害，一动就头晕眼花，只能每日躺在榻上。魏旬不得不辞退米粮铺的活计，待在家里寸步不离地照看她。秋收时节，官府再崔征赋税，魏家家境更是一落千丈，几乎要到食难饱腹境地。
曹贞贞自责不已，直说自己拖累魏旬。她从前体弱，又孕期多疾，不知不觉做下病根，总要念叨不能再为他生下孩儿。魏旬知晓她心病，他心疼她，只好不时宽慰，“人生在世哪有不生病的，你莫要胡思乱想…至于孩儿，你我如今儿女双全，还有甚么不知足的，我娘是糊涂人，她的话你还心里去，岂不是也糊涂了。”
魏旬越是体贴曹贞贞越是自责，她看他整日忙来忙去，一家子都要他照看，再想到之前钱氏冷言恶语，心里难免颓丧，看着那个不知忧苦，不顺心就哭顺心就吐泡泡的小小人儿，喃喃道：“也许母亲是对的，若当初没带她回来，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她忽然一把拉住魏旬，眼里现出奇异光彩，“不如给她找一户好人家罢，这样她也能好过些。”
魏旬回握她的手，安抚地拍拍她肩背，“又乱想些甚么，若是送走了，小依便第一个不愿意，何况她来到这个家便是你我的孩儿，哪里就舍得送人…有我在，你且宽心就是…以后莫要再说送走十七的话，小依听到会难过的。”
冬寒料峭，曹贞贞病症更甚，冬至那日竟然再难起床，短短几月，她眼窝深陷，气若游丝，仿佛随时要撒手人寰。
魏旬到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有个愿意来魏家看诊的郎中，不过略略一诊，开出一副药方，却开口就要五十两诊金。魏旬安抚郎中在家中暂歇，东拼西凑几辆银钱，远远不够，又跑到梁家借了些，那郎中不知怎的又分文不取，只要魏储依给他写一幅属了名讳的字帖。
魏旬千恩万谢送走郎中，再跑去药铺抓药，匆匆回来手忙脚乱支炉熬药。
魏储依哄睡十七，乖巧地坐在魏旬身旁，两手支着下巴望炉火发呆，一会忽然说道：“阿爹，我以后不想去学堂了。”
魏旬拾柴的手一顿，温声问：“为何不想去学堂了？”
魏储依挠挠脑袋，声若蚊呐，“省下束修给阿娘买药。”
魏旬手上不停，“阿爹知道小依懂事，只是学堂还是要去，有阿爹在，一切都会好的。”
魏储依抬头看他的爹爹，这才多少时日，被称为桃溪镇第一美男子的人已换了副模样，原本润朗的面庞深深凹陷，下巴上满是胡茬，就连那双星眸也失去明辉，里面仿佛写了大大两字—认命。
魏储依眼眶发酸，拼力咬牙忍住眼泪。他的爹爹和他说过，大丈夫要顶天立地，不能遇到困难就哭。他环抱双膝，头低低垂下，“阿娘会好么？”
魏旬看着柴火吞噬药炉，眼里有火苗跳动，“会好的。今日来的郎中很喜欢小依的字，更为之分文不取，小依也帮到了爹娘，所以还是要到学堂进学，有时学识是可以活命的。”
魏储依歇冬假在家，魏旬又出去找活计。小小少年一力担起照顾一大一小的担子。这头方给曹贞贞端去药汁，那头赶忙去安抚哇哇大哭的十七。
曹贞贞从回来就一直病着，十七便一直没吃母乳。
家里养有两只羊，专给十七喝羊奶。两只羊倒是肥胖，只是母羊出奶极少，只能拌在米汁里给十七充饥。一会儿十七又饿得大哭，魏储依便去灶厨找出剩下的粗饼，一点点压碾成糊，再拌在米汁里喂给她，如此方能撑过小半夜，待夜深她又饿时如法炮制，总归没让她瘦下一点肉。
十七也很懂事，饱腹后乖乖巧巧，能一觉到天亮。
曹贞贞见魏储依屋里屋外忙碌，既心疼又自责，只盼病症尽快好转，早早担起家长之责。
魏旬离家数日返还，这次他终于找到活计，不仅买回了曹贞贞的药，还买回两袋米粮。人看着消瘦得厉害，眼睛深深凹陷，脸也晒得黝黑，若不是与生俱来的温雅仍在，险要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民。
曹贞贞看他大包小包归置，忍不住撑起身子问他，“之前不是说去找大哥帮忙，这是他帮忙的么…”
魏旬未作答，支出一旁的魏储依，过去握住她的手，状似轻松道：“我在上阳城码头找到一份差事。”看她一脸担忧，忙道：“不是甚么重活，你别担心。”
曹贞贞抬手抚他菱角分明的脸，“你没去找大哥对不对？”
魏旬点点头，有些话藏得久了越发难以启齿，此时见到爱妻通红的眼眶，只想全盘托出，“母亲不喜你我，我亦想远离。此外…大嫂她…我也不想见…”
曹贞贞一怔，细品他的话，似是明白甚么。
魏旬叹口气，索性说得更清楚，“其实你我成亲后早早搬出…除却律法与母亲苛刻，还有大嫂的缘故…”
他微微一顿想如何措辞，听曹贞贞小声说：“其实我都知晓，她对你藏一份心思，所以你为躲避她才逃离出来。”
魏旬呼吸一滞，仔细看她，见她只是在陈述事实而未有其他情绪，高高提起的心方慢慢放下，“原来你都知道了。”
曹贞贞点下头，紧紧反握他手，“我永远信你…”
魏旬紧紧拥住爱妻，下巴抵在她头顶，闷闷说道：“大哥对我有嫌隙，我也对他甚是失望，小荷又过得艰难，我不想去让她为难…我这一生手足不像手足，亲慈没有温情，我只有你，你一定快些好起来…”
曹贞贞脸颊靠他胸脯上，那里有他沉稳的心跳，“我已是大好了，你在外做事一定要当心，我只要你平平安安。”
她摩挲他手掌，指尖感触一个个厚茧，眼眶一酸流起泪来。魏家那头求助无望，曹家那头早搬到远方，如今重担全压在他肩上，怎能不叫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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