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爸爸去南方打工了，陈十紫对这个人完全不了解，好像匆匆过客，脑子里没有多少印象，只是有一次做梦梦到，奶奶把她叫醒，问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慌乱。
爷爷有一门手艺，修自行车、摩托车，每次都要去千米外的集市摆摊，夜晚回家经常会给她带好吃的，有时候是一个核桃，有时候是两颗糖……赶集的时候，有好多老爷爷会给爷爷买吃的，肉夹馍、凉皮、饸络……有人买了水果也会给爷爷放几个在三轮车里，爷爷从来不吃，只啃两个冷馒头，带回家给陈十紫和奶奶吃。
奶奶也说不吃，然后小小的陈十紫就自己吃一口，给爷爷喂一口，再给奶奶喂一口……经年如此，清贫着，却欢乐着。
她上学，爷爷训导她好好读书，可她好像天生笨，没悟性，大姑姑和姑父逢年过节来家里，不知道因为什么龃龉总是气氛尴尬，然后姑父就拎出陈十紫嗤笑。
“我看这个念书也是个小垃圾，以后也跟她爸一样。”
陈十紫心里酸酸的，很难受，左右茫然看着大人们，她懵懵的，抓着衣服下摆，杏仁眼里委委屈屈含着泪花，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场面尴尬，精瘦的姑父这时开口：“这回考试要是能得前五名，姑父给你2块钱。”
陈十紫咬着柔弱的贝齿，流着大颗眼泪，心里发誓一定要考到前五名。
爷爷就在边上抽烟袋锅，一言不发，沉默着。
***
三年级下学期，期中考试，陈十紫考了第三。
姑父很尴尬掏了那2块钱，似是不服气，又找补说，“下次要是考第一，给你5块！”
陈十紫记住了这句话。
白天勤奋上学，晚上写作业，星期天跟爷爷放羊。
壕沟里的草羊爱吃，陈十紫却有点害怕，每次下去都跟打仗一样，因为有天下雨，她看到水洼里有一条游动的蛇，她不敢再去壕里，然后有一天，就看到爷爷从草丛里抓了一条蛇，拎着尾巴，扔出去老远。
爷爷在她心里就是个大英雄，人们说他打过仗，背过枪，也被人在文革中批斗过，爷爷每次都哈哈大笑，像只憨态可掬的顽童，还喜欢跟小孩斗嘴。
暑假，期末考试结束，陈十紫考了第一，她欢欢喜喜准备去大姑姑家。
虽然姑父有时候会奇怪看她，但大姑姑对她很好，会给她蛋黄派吃，每次去还都给她做自己家里一年吃不了几次的白米饭，她心里感激着，爱着。
放完羊，她看到坡上有一颗油桃树，揣着回报之心摘了一大袋红彤彤的油桃，用校服短袖兜着。
可去了，凑巧碰上姑父的朋友在他家里。听到陈十紫说考了第一，姑父看着陈十紫带的散着香味的新鲜油桃，忽然笑的很尖锐、大声、刺耳，脸上的表情也很怪，五官拧了起来。
说：“这一家子都是贼！”
陈十紫一下愣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直接回家的。
晚上，爷爷奶奶笑的很慈祥，问：“娇娇今天去，你大姑给我娃吃米饭了吗？”
“吃了。”
“做的什么菜？”
“鸡蛋、洋芋。”
***
四年级，体检，奶奶空着肚子骑自行车带陈十紫去学校。
学校门口支着一口锅，有人在熬冰糖，做冰糖葫芦。
看着那拉丝的冰糖，陈十紫羡慕的流出了口水，奶奶说不能多吃糖，会烂牙，待会给她买一个豆腐包子。完了就带陈十紫去大姑家看戏曲表演，说那个村有一户有钱人过寿，请了电视上最有名的戏曲演员来。
陈十紫开心笑了，杏仁眼弯弯的，露出两颗白白小尖牙，还有一个灵动小梨涡，小小的，乐乐的。
豆腐包子灌上辣椒水，想想就香……嘶……
体检扎了手指，奶奶带8岁的陈十紫离开，还没出校门，老师拦住了祖孙俩，表情如临大敌，不敢上前。
“欸，停一下！”
“怎么了？雷老师。”
“跟我过去一下，你娃有病。”
……
下午，就在那家过寿的戏台下，陈十紫和奶奶坐在大姑姑抢的第一排，都静静的，寂了声。
一台戏完，中场，主人家有出息的儿子端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硬币、瓜子、糖，朝天挥洒，如天女散花，大声欢呼：“台下的人今天高兴不高兴……”
“不高兴……”
陈十紫内心无力颤抖着，咆哮着，彷徨悲绝的泪水顺着幼嫩的脸颊咕噜咕噜往下爬。
“我做错什么了我……”
她不知是问谁。
……
次日，过了喜庆这天，大姑、奶奶带陈十紫去医院，陈十紫确诊为乙肝病毒携带者。
***
茫茫黑夜，祖孙三人环抱在一起，抱头痛哭。
爷爷仰天长恸：“老天爷！有什么罪你往我身上降，你不要害我娃！让我去死……”
陈十紫边哭边咬牙，“爷爷，你别怕，我不死！我以后长大一定好好孝敬你跟我奶奶！！”
……
到了学校，情况自然相反。
同学朋友排挤她，骂她是乙肝货，再没人跟她玩，没人跟她说话，人们霸凌她、辱骂她、肆意打她……有的老师会憎恶踹她，同桌用文具盒把她秋冬干裂的嘴打出血，亲戚说让她把碗筷分开。
陈十紫变沉默了。
家里的生活一如既往，爷爷叫她去放羊，她会带上一本书。
回家总有各种各样的药喝。
奶奶带她去看病，为了让医生尽心，奶奶难得匀出钱买了一盒猕猴桃。一盒里有两层，她没吃过，羡慕看着，奶奶就取出来一层，说：“这层给我娃藏着，别让人看见。”
陈十紫乖乖看着，犹豫着。
她想起第一次胳膊抽血，确诊那次，哭的简直跟要被拉去杀的猪，响彻整栋楼，她生来的所有哀痛似乎全在那一刻释放。
吃了半年药，医生看dNA检测报告，说不用吃药，好着呢，就当没病一样，没有传染性，是以前人们对这病不了解，夸大其词，事实上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吗？
陈十紫茫然了，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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