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田底下是个极大的洞穴，中央是一滩清泉，宋无溪落到了水里，杨白柳落在旁边的岸上。
昏昏沉沉的宋无溪很快被捞了上来，他透过洞口幽幽月光，困惑望着捞他上来的人：“感谢出手相救，诸葛兄为何也在此地？”
诸葛扶苏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小生也是刚来此地，没多时就听见了动静，惶恐出什么事便前来查看。”
“唔，这地方人迹罕至，很难找吧？”
“祈福祠堂神龛后就是这洞穴的入口，平日里时常有人在祠堂走位不知去向，让人匪夷所思......唉，哪有无关紧要的琐碎，宋道长伤势重，得快些找药物医治。”
地面塌下来的时候，把入口的堵上了，诸葛扶苏带着宋无溪另寻其路。兜兜转转一圈后，二人听见洞穴内传过来沉闷的哐吃声。
一个抖动着的硕大黑色轮廓浮现在远方。
那是一团四仰八叉的肉山，呈现出死气的紫灰色，还带点荧光绿，身上满是像蛤蟆一样的疙瘩，下半身生根长在地里，胀得四周土地凸起。
关节处被肉瘤衔接，皮肤上油脂、霉菌遍布，有些皲裂开来，只能依稀看见四肢跟脑袋。
一个长着下垂肥肉的脑袋囫囵吞食着尸体跟飞仙娘，吃起来像猪拱一样。那肉山的身后满是粪便，也不知会不会混杂进食物之中。
诸葛扶苏对那座肉山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飞仙娘长得实在太快了。”
那座肉山涌动了几下，一个脑袋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幅度扭了过来。
“可算是来客人了。”
宋无溪见淡定从容的诸葛扶苏也在此地，眼前这一幕怎么看怎么怪，他瞥了几眼遍地残骸后还是警惕的退后几步。
“你是督天吏？”
肉山砸吧了几下嘴，憨笑着用短胳膊挠着冒油瘙痒的后背，滂臭的死皮哗啦啦的落下。
“看来世人对督天食人修真的印象已经更深地步了，姨姨我啊，不凭白无故噬人。无溪，你瞧，我吃的都是些已故的老人跟早夭的小孩。这都是方丈定下超度亡灵的法子，你应该略有耳闻。”
“你是何人？怎说些客套话？”
“我是禅心寺的二师太，纳川师太。也驻守在此地的和谐祭招，与你娘亲是好友，叫我川姨就行。”
纳川师太擀了擀了肚皮，吃饱喝足有要歇息的趋势：“听姨一句劝，早些离开此地，我已感知到不祥之兆。”
宋无溪想问的统统不可问出，因为他不确定宋乾在不在听，无论做什么，他总感觉宋乾在监视他。
纳川师太闭上双目，用肥硕的变形的手指掐着诀，一副了然的样子，随后睁开眼睛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宋无溪。
“果真？你知道我娘去哪里了吗？”
纳川师太的手像螺肉一样扭动着扣起藏污纳垢的肚脐眼。最后抠出了一坨胎盘大小的泥团。
汁水顺着沟壑流下来，没有化开，而是像肉须一样挂在整个的泥团上。整个看去竟像一坨肉上长满了须条。仔细看这东西还在不断地生长。
宋无溪惶惶地看着这个疑似息壤的白泥团。
“此为何物？”
纳川师太欣慰的看着宋无溪：“飞仙娘，也可以叫白太岁——你的母亲。在她去世后，骨灰就被送往了禅心寺，不知为何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宋无溪的手紧紧捏住胸前的衣襟，也想抓住五味杂陈的情绪不扩散。他捧着那一小团软乎乎的白，小心翼翼翻来覆去的看。他将手伸入其中，那东西与温热的水不同，它本身摸起来凉润，手能明显感觉到中有粗细不同的砂砾嵌在泥中。
纳川师太双手合十，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安静为宜。
“孩子，你曾说过，你想要母亲回来。”
宋无溪抱着戚幽煜，鼻腔酸涩的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我的一己私欲，都是我的错......为什么我那个时候要那么说？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让娘回来......”
戚幽煜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宋无溪一想到母亲被人残食，被迫给人生儿育女，他心里就五味杂陈，一切都好陌生，他不是她唯一的孩子了，但是她在众多的孩子里只记得他一个。
有些人说，太岁是灾祸邪祟，有些人贪恋于太岁的延绵益寿。那不只是一团有意识的白蘑菇，那是宋无溪最在意的亲人。
诸葛扶苏摆摆扇子。
“何为对错，不过只是一念之差、夺口罢了。宋道长，对错只在自己心中，你认为你错了，道法来讲又何尝不是你错，但是你母亲并未怪罪于你。”
“她不是没怪罪我，她是失去了怪罪我的方式。”
诸葛扶苏轻叹道：“宋道长，儿女情长此乃小道，你可以舍弃情义，最好不要困于情义，否则，你终将被情义所败。”
宋无溪低着头沉默不语，半晌后突然讽笑道：“呵哈哈，我怎会败在情义之下？我没有软肋！因为我的软肋都死了......”
诸葛扶苏不解宋无溪为何无故发笑，也许受打击不小，他在听见这番颇有些毛骨悚然的话后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
“宋道长......”
宋无溪冷冷的盯着戚幽煜，他手上掐着戚幽煜的力道越发狠戾。
戚幽煜见宋无溪脸色不好，感到疼痛的她轻轻勾住宋无溪的手指，想让宋无溪轻点捧着她。不料，宋无溪直接将她摔在地上，蛮狠的踩踏着她的身子。
“脏死了，哪怕是想到关于你的一分一毫我都想捣碎自己的头盖骨再把消毒水整瓶倒进去搅拌。
你一边若有若无的用过错塑造我，一边说我今生的痛苦是你不谨慎的“杰作”，最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全忘记了！凭什么啊？
戚幽煜，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比起凭着主观臆断捂住眼耳唇枪舌战，我更想手起刀落将你切成碎片！！”
戚幽煜在地上被摔成一滩泥水，因为害怕连泥水也在颤抖，眼前的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儿子，她不知道怎么办，哭泣时泥水波纹阵阵。
宋无溪用着毛骨悚然的温柔捧起戚幽煜，他将她举得很高。
“亲爱的，我要剁碎你的每一寸骨肉，就像你曾经威胁我的那样让你尸骨无存！不要有怨言因为这可是你教给我的处世之道，锐利如锋的每一个字我都好好收着呢～”
纳川师太一掌拍来，试图阻止宋无溪施暴。
杨白柳害怕不敢吱声，他一个劲的给纳川师太使眼色，让她别跟神经病计较。
宋无溪轻盈的向后翻滚避开那一掌，指着纳川师太，脸上的笑意越发猖狂。
“我一眼就看出你耍我！既然这么着急逃避过错，那就先道爷一步滚到十八层地狱里焚烧吧。”
诸葛扶苏静静站在一旁若有所思，杨白柳用舌头挪着自己的脑袋，退后几步离得远远的。
宋无溪举剑就劈。
诸葛扶苏一转手上的机关萧，挑飞宋无溪手中的剑后语重心长劝道：“还请宋道长三思。”
宋无溪跟宋乾意见不合，宋乾执意要杀掉戚幽煜。
宋无溪拽着宋乾的衣领：“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别这么见外。”
宋无溪咬牙切齿，越说越难过，他拽宋乾的手渐渐没了力气，他的头靠着宋乾，拳有气无力的捶着宋乾的胸膛，他觉得谴责什么的话即使说出来，宋乾也不会在意吧。
“太自私了，你为何这般冷酷无情？你的良心呢？她可是我娘，为什么......为什么？”
宋乾轻叹：“我啊，这般自私的心怕是再也不能爱其他人了。”
如司命来所说，极道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宋无溪都不知道，他只想平凡的度过一生。让他不安的是，他对宋乾的了解仅限这具残破不堪的身子——那是至死方休的陪伴与纠缠，似海与沙般将彼此筑起，亦能将彼此冲毁。
宋无溪流下冷汗，大脑一片空白：“宋乾......别杀她，这世上待我好的人没多少了，清风祖师爷也会帮我娘回来......”
“易清风......”
宋乾环抱着手臂、装出苦恼的模样，他歪头盯着手足无措的宋无溪。宋无溪知道宋乾不会让步，在二人僵持一段时间后，乾无奈的轻叹道：“你可曾想过白太岁会夺舍意识？”
短短的一句话就让宋无溪放弃了争辩，他眼巴巴的看着宋乾道：“唉，你做主吧，我果然还是太在意情义了，唔......你、你你最好给我一拳，让我再一次啥也不记得。”
“行喔。”
宋乾举起拳头跃跃欲试，宋无溪下意识抱住头、闭上眼睛。
宋乾很满意宋无溪听了他的话，此举只是吓唬一下宋无溪，想瞧瞧宋无溪惊慌失措的模样而已。他把宋无溪往后轻轻一推，在一股向拽的力后宋无溪重新掌控了身子。
宋无溪感到难过的身体在哭，一直哭，但是精神上并不觉得痛苦了，但身体控制不住地一直在哭。
就像坐在一个壳子里看着这个与他无关的壳子在哭，并没有情绪上感到伤心。
他听过李太清的解释，说是能哭出来还是好事，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算不算。
宋无溪时常上一秒在做什么看什么下一秒就完全回忆不起来，也不知道中间到底多长时间但是就是有点恍惚。
好几年从来没想起来过的多年前封印的记忆突然莫名其妙从脑子深处跳出来，近些年十分熟悉的事物有时候突然就清空了。
母亲......戚幽煜......
“娘，我怎么没早些认出你。”
纳川师太怜悯的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泥水，短手怎么挥都够不着近在咫尺的戚幽煜。
“无溪，快把你娘捡起来，她要化掉了，得想个法子救救，欸，还是人体内的湿润温暖适合白太岁共生......”
杨白柳躲在纳川师太身后小声嘀咕：“这怕是无力回天了，你能不能先救救我啊，那黄袍小子谋财害命嘞。”
宋无溪捧着戚幽煜喝了起来。
那一片片的水洼就像尸块一样，每一片灰蒙蒙的倒影里都有宋无溪，水起波纹就像眨动的眼，扭曲了周围的条条框框。
泪啊、血污啊都混杂进了里头，那些泥沙里成千上万的颗粒在嘴里麻麻的，他已经喝不出什么味道了，他只能盲目的将此归于苦涩。
宋无溪愧疚于是自己让母亲变成这样的，他质疑起自己，也许应该他再鲁莽一点、决策再干脆利落点，这样就不会因为细水长流的痛而难过——他告诉自己，已经找到了母亲，这不是什么坏事。
喝光了，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宋无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是装戚幽煜的棺材，而是像母亲那样孕育他一样，抱着渺茫孕育白太岁。
宋无溪的胃已经被他变成武器了，他装不下的泥水在他体内滑来滑去，似乎要离他而去，不是流出来就是渗出来。
他喝得想吐，被呛到了好几口，快要呕出来时，他紧紧捂住嘴巴，受刺激一个咳嗽，泥水反倒从鼻腔里喷了出来。他弓着身子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戚幽煜心疼的用触手给他擦着眼泪，但是淅淅沥沥越来越多。一切已经在反反复复中被扯得支离破碎了，似乎除了他自己就没有什么长久的东西留在他身边。
多难堪唉......
宋无溪一手擦着满脸的泥水，一手虚弱的捂着腹部哀求道：“娘，求你了，别再抛弃我了，你是白太岁，你一定不会死的，别离开我，别......别离开我......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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