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
急诊科忙的飞起。
林雨一眼扫去，医生们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
上面沁着不知是哪些苦命人的鲜血，只不过已经干掉了，像是黑色的酱油。
这些医生们面带汗水，偶尔摘掉口罩，在各类声音夹杂的空间大声说话。
或安慰，或解释，或诊断，或一起交流探讨病患的病情可能。
人命，在这个地方就是握不住的沙。
一个不注意，就有这样那样的人去世，悄无声息的仿佛大白菜。
而在之后的日子，就是某个家庭的重若泰山，哀声连连。
秦羽和老吴也走了过来。
后者见老太太不在，马上给张医生电话。
“喂，张医生，你现在在哪？二楼手术室抢救，好的好的，我们这就过去。”
听到抢救两个字，林雨明显注意到身边男人拳头捏紧，脸上神色要比一路上更加的深沉。
林雨思索间再次抬头，眼前人间百态没入眼底。
“医生，我求求你救救他！”
尖锐的求救紧跟着是无力的哭嚎，而哭嚎之声被劝阻克制后是低声的抽泣。
急诊挂点滴的轻症病人，带着复杂的心情看向声音的起源，心里感叹着生命的脆弱。
这些人刚感慨完别人，又联想到了自己。
低着头看着手背上的针头，仔细思索着贷款和家庭的开支，又默默的把点滴流速加快。
这样就可以早点回家，不用请假不说，明天的精力也能够足些。
林雨只觉得这趟医院真的不该来，整个人的心情都有些受到了影响。
“少爷。”林雨听到声音抬起头，老吴正冲着他摆手。
秦羽已经向着远处走去，身影显得有些萧瑟。
林雨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二楼，抢救室的门前。
秦家的一些人都在椅子上坐着。
见到秦羽，秦昊最先起身，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不是，说是肠梗阻，这怎么又是肿瘤压迫，又是脑溢血的，我妈这身体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么不好的？”
秦荣和秦宁听话也跟着看向秦羽。
秦羽听后看向边上正皱眉的张医生。
后者，先是看向秦家的其他人，然后叹了口气看向秦羽道：“腹腔肿瘤，压迫导致肠梗阻的诞生，判断是没问题的，但是来到这边时的路上，老太太又并发脑溢血了……”
秦宁听到这话马上向着秦羽喊道：“哥，肿瘤这些事儿你之前怎么从没有提过？”
秦荣脸上不悦：“哥，你不尊重我们。”
秦羽扫了众人一眼：“告诉你们，妈的病能好那我早就说了，怕就怕告诉你们了，谁嘴巴不严，让妈提前知道了，那她未必能活这么久，守口不如瓶，嘴巴像棉裤腰松的大有人在。”
秦昊急道：“你这哪是什么理由？”
“我们就应该早些手术！早些争取手术的话，那事情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棘手糟糕！”
没待秦羽说话，张医生解释道：“很多疾病发现就是超晚期，手术和保守都只是一种选择，没有哪个比哪个好的，秦先生也是综合多个权威专家，进行周密分析后，才决断选择的。”
这样一番话，让秦家这些不是医生的家伙们都遏制住了自以为是的质问。
只有秦昊听后依然嘀咕：“那也不代表有些人的决定是对的。”
“至少......至少应该让我们一起研究下，不应该这样的独裁一言堂。”
他的话语声音不大却回荡在这个长廊，清晰的传进了每个在场秦家人的耳朵。
秦羽冷冷的暼了他一眼。
“你们离妈住的屋子也就几步远，要是没事儿多来几趟，那我会和你们商量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给在场的人嘴巴全都堵上了。
结合秦羽长时间的掌舵人身份，当下也没人敢再看他。
林雨像是个局外人一样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觉得不管怎么选或许都有遗憾。
生命只有一次，很难说什么最优，那个也许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时间没法倒流再验证。
也许怎么选都是对的，又或许怎么选都是错的，没有人说的清。
林雨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堆人，只觉得压抑和有些心烦，他把头向着另一边扭去。
另一侧的抢救室门前。
一个年轻的少妇正低着头，用力的揉搓着自己的脸，边上的小孩仿佛弄不清楚状况。
“妈妈，爸爸进去这么久怎么还不出来？”小孩拉了拉少妇的袖口一脸的天真。
少妇疲惫的脸上强挤着笑容：“特特乖，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出来了。”
“他不是和你说好了，病好了，会带你去游乐场玩嘛，我们再多等等。”
小孩眼神一亮：“爸爸说话最不算数了。”
少妇听闻厉声道：“别胡说！”
小孩见状马上噤声，乖巧的坐到了少妇身边。
他的小腿耷拉在冰凉的休息椅上晃荡，小脑袋歪着靠着妈妈感受着温暖和安全。
少妇一边摸着孩子的头，一边回忆着丈夫的话。
眼前仿佛不是冰凉的白墙，鼻子也不再是浓烈的药水味儿。
脑袋里，好像只剩下一幅不带颜色的画面。
那是她的丈夫在进去手术前，握着她手时的强颜欢笑。
“要是出不来，那你替我带特特去玩吧，其实相比我，他更希望你多陪着他玩儿。”
少妇想着想着，眼里已经涌满了泪花。
林雨收回目光，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觉得至少和那边母子的荒凉相比，这边秦家的这一大堆人，不管怎么说也占到个人气。
或许，很多时候人气也代表着温暖。
正当他这么想着。
啪嗒，抢救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
他的额头还有些沁出来的汗珠。
这人口罩一摘，脸上是两道勒痕，呼吸了几下开口道：“请问一下，谁是秦先生？”
秦羽走到他的面前：“我是。”
医生看着眼前这位不怒自威，浑身带着不好惹气息的秦羽。
尽管他的脸上依然是职业性的微笑，但心里却是有些难受的。
事态有些复杂，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秦羽看他一脸为难的样子，手握的更加紧了，他的声音很低沉：“直说。”
医生看了看秦羽，又看了看眼前已经围上来的一群人，脸上的表情显得无比的沉痛。
“病人，送来的挺及时，但出血的部位很差，脑干处的出血量更是极其罕见。”
秦羽伸手制止道：“我相信你们院长更相信你们这些专家医生，你直说重点就好。”
医生直言道：“病人如果积极治疗法，很大概率会是植物人，极小概率没问题。”
“保守治疗，会有很大概率有这样那样的后遗症，但意识会是清醒的。”
他的话说完心里便是一颤，眼前这帮打扮不俗的人，那个眼神仿佛要将他吃了。
果然！秦昊直接伸出双手拽着医生的领口！
“什么叫很大机率？什么叫植物人？你们就这水平吗？”
医生看着眼前的一票人，自知病人家属如果情绪来了的后果。
他委婉的解释道：“抢救以及会诊的医生，已经是本省顶级的水平了。”
说完，他心里带着气又道：“我们只是尽自己努力救人的医生，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
秦昊：“你！”
医生没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秦羽：“这些情况我和您反应前已经提前和院长反应过了，我们只能把选择权交到秦先生你的手里。”
秦家的人听到这些话，也都是不淡定了。
秦宁往日里刻薄上位者当惯了，现在直接就是拉着医生的衣服。
“什么叫选择权交给我们家？你们就这点水平吗？一定是你们医德有问题把事情搞砸了！”
医生扶了扶被她拽着因为身体抖动而脱落不少的眼镜。
眼睛依然只是看向秦羽道：“秦先生，你的事儿，是院长三令五申的事儿。”
“您是个明白人，且不论我们医生的道德水平，单论利害上面看，您这位亲人的揣测也是不成立的，所以您能不能请她稍微克制些，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里毕竟是医院。”
一番柔中带刚的话语，在走廊里回荡着。
他并不在乎眼前这人是谁安排的VIp大佬。
只知道当初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自己曾经庄严宣誓过希波克拉底誓言。
这么多年来，多的是同道人违背和苟且，更多的人是选择性的失忆了。
但是他作为有情怀的医生，身体力行的践行着医德，这个哑巴亏的污蔑他是万不能吃的。
“小天，扶你姑姑到边上坐下冷静冷静，这是医院不是菜市场。”
边上站着的秦天有些诧异，自打他被发现吸毒后，已经好久没被父亲这么叫了。
但这份疑惑马上转变成被重视的开心，他快步走到秦宁的近前。
“姑，咱们上这边坐坐，你别伤心过度了。”
秦宁想要再施展下平日里的威风，但是一看身边大哥的表情，也便顺着台阶走了下去。
此时此刻，秦家的人神态各异，但全都像是哑巴了一样，每个人都没说话。
林雨看着这一幕，情不自禁的代入了自己，要是他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该如何的选择？
或许，会保守治疗吧，清醒的带着后遗症走完最后的日子，算是无奈之选了。
秦羽抱着肩膀没有再说话，右手的食指一下又一下的点着左胳膊。
没有人再出声，医生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
又过了几分钟，医生提醒道：”秦先生，再不做决定的话，手术的积极选择就没有了。“
秦昊站起了身：“哥，还是积极治疗赌一把吧？植物人什么的我们也养的起！”
秦荣左右瞟了瞟，少见的没有和他二哥站在同一战线上，对于这样的选择他没法跟。
秦毅，秦天等小辈们都是默默的听着，眼神不时地向着长辈们看去。
这里没有他们说话的份，但是每个人都极其敏感，对这样的话都有着自己的理解。
“放弃治疗，痛苦和更痛苦，还是别痛苦了吧。”秦羽的手指不再点胳膊。
他压根看都没看众人，嘴巴轻飘飘的说出这句话。
在场的众人都惊了，这基本等于把自己妈杀了，语气竟然如此的轻松惬意，这还是人吗？
只有林雨注意到，身边这个男人在说话的时候，点来点去的手指把左手的袖子压出了坑。
“不行，不能放弃，哥，你这是杀人，妈最疼的就是你啊！”
秦昊说着，几十岁的中年人竟坐着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听的旁人跟着心碎。
“二哥说的没错，你这样直接放弃，怎么对得起咱们死去的爸？”
秦荣思索再三还是跟着垫话，在走廊里一众秦家人的耳朵里又给了一刀。
秦羽丝毫没有动容像是个木桩一样站在那里，一个正眼都没有看向身边的两个兄弟。
对于这种话语里面的指责，他甚至连解释都没有，像是一个冷漠至极的局外人。
秦羽面前的医生也跟着愣住了，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明明提出的是积极治疗以及保守治疗的选择，但对方直接选择了不存在的放弃治疗。
听过穷人放弃治疗的，没听过这样身份的人放弃治疗的。
一般来说，越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应该越惜命惜名才对。
即使有那么些不惜这两样东西的，还有惜钱的，让老人躺IcU，让护士当佣人吊个若干年。
毕竟，死亡和死亡的定义也是不一样的，只要有容错，那还不是稳稳的投资。
“秦先生，你......你这是想好了，但是即使你想好了，我们也没办法放弃病人。”
秦羽听后笑着摇了摇头：“没听说医院是慈善机构的，老吴把我们给医院的缴费断了吧。”
老吴往日里都是言听计从的，但眼下他却是没有移动半步，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老爷，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咱们的选择只有一次啊。”
他冒着忌讳的提醒，回应他的是秦羽少见的阴沉。
“我妈本就没几个月活头了，现在让她活过来，那未来的罪是不会少受的。”
“救过来让她感受下生命最后一程，几个月时间内，那种癌症最晚期病人的痛苦吗？”
“还是多叠加了脑溢血后遗症的那种？我妈这么自尊的人自己也不会选的！”
声音中气十足，像是在跟老吴说话，更像是跟一边嘀咕的秦家人说的。
忽然，秦羽摇摇头笑了。
“没准，我妈就是让我有个心理安慰，特意卡点脑出血让我心里负担占到0。”
“这样麻醉里从这个世界消失也算是福报了，要是她活起来后想体面安乐死也没有门路。”
这样的一番话让他面前的医生面露难色，他之前从抢救室出来的无数台词此时失效了。
要是别的病人，他们就直接按照正常的医疗手段下去了。
只要相应的医疗程序没问题，那后遗症什么的就是没办法的事儿，也没责任的事儿。
但面对这样的患者家属，他不得不把实际情况和可能的概率讲明让对方选择。
现在对方说话了他又犯起了难，这样术中的放弃，怎么也拿不得台面上。
秦羽看他这个样子，又跟老吴说道：“把缴费抽了后，和院长说一下放弃，他们会有办法的，别让这些医生们为难。”
说完，他双眼含着深邃自语道：“人都需要些理由，好把自己从道德底线里摘出去。“
医生愣愣的看着秦羽没有说话，过了两分钟他便接到了院长的电话。
他走到一边不知轻声说了什么。
挂断电话后，他再次走了过来，这次是看向这一群秦家人：“你们真的这么决定了？”
听到这样的询问，秦家人把目光都投向了秦羽，没有人发言都等着他拍板。
秦家的家族此时此刻就像是昔日里有强大凝聚力的宗族。
有威信的人，久而久之就成了绝对的话事人。
尽管个别人有些不服气，但也只能心里不能嘴上。
“就......这样吧。”秦羽微微眯着眼，不再多言语。
没一会儿，抢救室的灯就灭掉了。
林雨注意到，当灯灭掉的瞬间，身边的这个男人少见的面孔扭曲了一下。
但紧接着，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平静，仿佛一切如常，无事发生。
林雨深深一叹，又对身边这位的狠劲儿感到佩服。
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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