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件事已经伤害了你一次，让你倍感痛苦。如果一直困在这件事里无法走出来，那就是用一件事不停地折磨自己。如果这件事的错误是自己造成的，是在惩罚自己，如果这件事的错误是别人造成的，还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原谅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对，与这个世界和解，与周围的人和解，更是与自己和解。放下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即便是说了千遍万遍，还是不能真正的从过往中走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这件事就煎熬着自己，始终无法解脱。
这世上除了话讲起来容易，其他都不容易。
杨摩西回到了曾经辉煌过的清平县城，现在的县城断壁残垣破败不堪，住户也不到曾经的一半。再也见不到往日的繁华，处处透着一股子悲凉。
回到自己的老住处，抬头遇见了自己的妻子翠儿，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在此刻又说不出口。再相见恍如隔世，真要怪对方却狠不下心，要怪就怪这该死的世道，是这个世道让人苟且偷生。是这个世道逼迫着人去作恶，是这个世道逼迫着人去欺骗。
两个人相对而立，却说不出一个字。仿佛时间都凝固了，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存在。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辛酸，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悲苦，都在此刻涌上心头。良久两个人都就这么傻傻的站着。
“你回来了？”翠儿先开了口。
“嗯。我回来了。”杨摩西点点头。
“进来吧，这本来就是你的家。”翠儿侧了一下身，准备让杨摩西进来。
杨摩西有点迟疑，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情绪，还是走进了自己曾经的住处。里面已经破败不堪，就算是仅剩下几间没倒塌的房子也已经开始漏雨。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吃饭了吗？我这也没什么吃的，只有一点粗粮饼子，是我这两天讨回来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吃点。”翠儿转身就要去给杨摩西拿吃的。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你现在就靠着乞讨生活？”
“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前在范老爷家伺候小姐，也没学下什么手艺。根本就没啥谋生的手段。只能拉下脸来讨口吃的。按理说我应该找根绳吊死算了，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可以笑我胆小，可我真的怕死。”翠儿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杨摩西将翠儿揽到怀里。用手抚摸着后背，安抚着翠儿的情绪。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就不用出去乞讨了。我们重新把日子过起来。”
“你不计较这几年我的过往吗？”翠儿抹了抹眼泪，抬头看着杨摩西。
“我已经不叫刘福生了，现在叫杨摩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世道谁不想活着，可是就活着这件事就用尽了全身气力。当年我就应该把你们都带走的。如果要怪就该怪我没把你们都接出去。”
“这真怪不得你。我跟小姐两个人让好日子迷了心了。觉得县城铜墙铁壁根本就没有危险。哪能想到，你刚走没多久，他们就来了。”说着说着翠儿嘤嘤的哭了起来。
“人心散了，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敌人。说这些都没用了。别想以前的事了，要是光想着以前的难事，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咱们得往前看。赵大宝已经被枪毙了，甭管怎么说，现在总比前两年强。”
“嗯。”翠儿使劲儿的点点头。
“这房子也该收拾了，我想着咱们把该修的地方修一下。”
“可是手里没有钱，怎么修啊。”
“这个不用担心，咱们自己先修，把能修的地方先修一下。我们赚了钱以后，再找人好好修整。”
“这年月不比从前，从前有范老爷咱们钱好赚，现在县城也毁了，县里的买卖稀的很。赚分钱难着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来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
“我是这样想的。还记得刘家洼四嫂吗？四哥已经去世了，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但是四嫂做面条是个好手。听她讲祖上就是做面条的。那孩子我已经跟牧师保罗商量好了，让他去上学。我让四嫂到县城来支个摊子卖面条。甭管怎么说，小本买卖，要是没人吃咱就不做。赚不了大钱，也赔不着。”
“话是这样讲，可是这样咱们啥时候能赚出修房子的钱啊。”
“你是不是不愿意四嫂到城里来？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都这个年月了，活着要紧。”
“这倒没有，你跟四嫂的关系我看得出来。但是你不计较我的过去，我肯定不会揪着你不放。我做的事情比你更过分，我只是觉得就算支个摊子卖面条，咱也挣不着啥钱。”
“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已经败落了，别放不下架子。还以为自己是阔太太呢?我也没指望你们赚钱，你们两个在一块有个照应，能挣出两个人的饭食就行。不是还有我吗？我这一年多跟着沧州的崔大哥贩驴，以前我一个人挣点就都花了。接下来我还得去贩驴，这样咱们就可以每年有些富余了。”
“嗯，这倒是个办法。”
“其实这次回来，我还有个想法。昨天晚上我跟保罗聊了一夜。他分析啊，咱们中国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也就是说，打仗还得继续。就给我出主意，让我倒腾点福寿膏。”
“可是那玩意儿现在咱们接触不上了。以前那是咱们的产业，自打赵大宝来了，早就没收了。现在赵大宝是被枪毙了，可是福寿膏的买卖也充了公。”
“在咱们中国，洋人说话比中国人好使。保罗明面上是个传道的牧师，其实他跟跑了的穆勒一样，都是倒腾鸦片的商人。咱们县里他有秘密工厂。他可以给我一部分，让我出去贩卖。还给了我洋人专营的证明。也就是说如果在外面遇见盘查了，我拿出保罗给的证明就能平安无事。我算是给洋人办事。”
“也好，咱们往后可得低调点，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事不宜迟，我给你一块大洋，你先花着。我去刘家洼接那娘俩儿去。往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你不过一夜再走？”翠儿痴痴的看着杨摩西，仿佛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往后日子长着呢，我不叫杨摩西了，你也改个名吧。别叫翠儿了，就叫小曼吧。我们都重新开始，迎接新生活。”
“嗯，听你的，我们都过新生活。”
杨摩西赶早就往刘家洼赶，那个年月老百姓出行主要靠两条腿。走的久了，脚程还就出来了，一天走个百八十里路也不算是什么事。刘家洼离着县城也就是六十来里的样子，杨摩西走到刘家洼的时候天已大黑。也不晓得是几点钟，摸着黑进了村。
到了四嫂门前，敲了敲门。不大会儿功夫门就开了，把杨摩西让进屋里。
“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县城吧。”
“这就走？”
“最迟后天走，我回来了不能露面，我不想村里人知道我回来了。”
“到了县城有住的地方吗？”
“我在县城原来不是有个宅子嘛。还有几间房没塌，收拾收拾还能住。翠儿现在在那住着呢。我想着你们两个搭个伴，也算是有个照应。”
“翠儿不会嫌乎我？咱俩的关系，翠儿可是老早就怀疑。”
“我给她改名了不叫翠儿了，改名叫小曼了。她老早就知道我们的事。可是现在是啥世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这些日子一直靠讨饭活着。也不容易。我想着你们两个在一块儿支个摊子，不求你们两个赚钱，够你们俩吃饭的就行。”
“狗娃儿怎么办？他是不是也去？”
“他当然得去。来的路上我都想好了，给他起个大名，就叫刘振邦。让他跟着教堂的保罗先学两年，就算是上预科了，等到保罗觉得可以了，推荐到省城教会学校去。到了那里要是学的再好，保罗还给安排出国深造。狗娃儿就再也不用给人放牛，吃苦受罪了。”
“那咱们得去。孩子前程比什么都重要。人这一辈子活着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狗娃儿呢？”
“殷世杰说是留狗娃儿在家过夜，我早就瞧出来了殷世杰是想着让狗娃儿当他的上门女婿。老东西就一个闺女，害怕断了香火。可是咱狗娃儿这下不用当上门女婿了，将来去了省城念了书，有出息了就用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殷世杰是留他吃饭还是咋地。”
“让人捎话说，家里杀了猪，做了炖肉。狗娃儿放牛挺辛苦的，就给留下吃点好的补补。其实就是刁买人心。”
“说起来殷世杰也不是坏人，老头也不容易，四十来岁来有个闺女，也不容易。要不是要去读书，给殷世杰当个上门女婿也不是不行。”
“那哪行，费了老大的劲给你们老刘家传了香火，不能到狗娃儿这又断了。”
“哪有那么多讲究，你看我现在姓杨了，不姓刘了。假如说将来我再有孩子，他跟着我姓杨，再过几十年上百年，他能知道其实他本是姓刘的吗？传宗接代，什么香火都是骗人的鬼话。人要活在眼下。”
“可是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巧儿有些不开心。
“明天你去殷世杰家里把狗娃儿叫回来，咱们送他去上学，这样不就啥都解决了。将来他去了省城，要是出了国找了个洋人闺女，取个洋人的名字，我看你还说什么。”
“你就不能盼点好，怎么就不能学好了文化当大官呢？”
“好了，好了，当大官，当大官，当大官还不行吗？”杨摩西笑嘻嘻的瞅着巧儿。
瞅的巧儿有些不好意思了，本来已经是半老徐娘，早就过了害羞的年纪。这下还扭捏起来了。
“你今天晚上在哪儿睡？”巧儿问道。
“在哪儿睡都行，你来安排。”杨摩西还是眼睛不眨的瞅着巧儿。
“你还是这么不正经。要是我让你陪我睡，你愿意吗？会不会嫌弃我老了。”巧儿害羞的低下头。
杨摩西把巧儿揽到怀里。在这个世界上与杨摩西亲近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么多年杨摩西一直渴望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如母亲一般，可以彻底的放松自己。不必展现自己男人的坚强。这种状态只有当年跟巧儿缠绵的时候才有，巧儿大着杨摩西八九岁，有着成熟女人特有的宽容。
一夜之间两人相互攫取，巧儿仿佛也年轻了好几岁。从没有人问过生命的意义，也从没有人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谁，又离开了谁，一切似乎都是命数。只要心中有希望，活着就要往前奔。
第二天巧儿满面红光，仿佛生活瞬间又充满了阳光。做好了早饭招呼杨摩西吃饭。一边吃饭，巧儿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能够发自内心的感到生活的美好。
生活的美好，不过是对未来的期待。本来巧儿已经失去了对未来的期许，丈夫死了，家里的财产也都花光了。就一个儿子还是给地主家放牛，就算是将来他入赘了，还不是断了香火。一辈子也就算是一无所有了。现在不一样了，儿子要去县城念书，将来还要去省城念书，甚至还要出国念书。那个曾经带给自己幸福的男人也回来了。一切又有了希望。
“嫂子，你笑什么？”
“以后不守着狗娃儿，还是叫我巧儿吧。”
“好。那你笑什么？”杨摩西还是不停的追问。
“你小子是真坏，我笑什么你不知道啊。是你厉害，这总可以了吧。”
“说点正事，咱们要去县城了，老家的房子就没必要留着了。你今天去殷世杰那里，就委托他给卖掉得了。殷世杰跟咱们家世代结亲，也算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殷世杰人品在十里八乡还是不错的，他给卖掉应该还能卖个公道价格。今天你就跟他讲明白了，狗娃儿要去读书，以后不给殷世杰放牛了。要是殷世杰提出想结亲家的意思，你就说亲家可以定，但是不入赘。要是不提，咱也就装不知道。”
“嗯，我觉得殷世杰不会提。那老东西不见黄河不死心，他得给自己找一个上门女婿。”
“你要么早点去早点回，要么就在家先把东西收拾好，下午再去。”
“我还是早去吧。狗娃儿回来也能搭把手。”
“记住了，见了谁都别说我回来了。”
“行我知道了。”
巧儿把儿子从殷世杰家里叫了回来。又委托殷世杰把家里的老宅子给卖了。没想到殷世杰倒是痛快，给了三十块大洋把巧儿的房子给买过去了。当场把房契一交，就算是卖出去了。普通百姓家的房子可能值不了三两块大洋，但是巧儿的房子不一样。刘满囤活着的时候是个地主老财，盖房子用的材料十里八乡都知道那是上等的材料。就说房梁和檩条都是上好的木材。
据说七几年的时候，殷世杰的后人分到了组织上退回来的两根檩条。就这两根檩条卖了，居然解决了一家人半年的吃喝。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巧儿也算是断了刘家洼的最后一丝念想。带着狗娃儿给爷爷奶奶还有那个名义上的父亲烧了纸。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念书了，要改变老刘家祖祖辈辈在地里刨食吃的命运。
要想改变命运，就必须得离开。只有离开才能迎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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