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都督火冒三丈，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凸显出来，他知道讲道理已经没用了，甩下一句狠话，撒腿就往城里跑去。
这不过是比谁能活得更长久罢了，谁怕谁啊！
“稚绳，等等！”
看完这场闹剧，次辅大人悠悠然起身，大声喊道：“陛下还在湖心亭等着我们呢，要是再不去，就显得我们太失礼了！”
孙大都督，呆住了，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外面的将领要回京述职，肯定是得先去暖阁向陛下汇报工作，见到陛下就算是完成了这次出行的任务。但是考虑到宁远城的情况，孙大都督觉得有必要先回五军都督府一趟，找下属了解了解近期国家发生了哪些大事小事，还有陛下的喜好和脾气，准备充分了再去述职。
可是现在身后跟着俩一直盯着他的家伙，估计这个计划是要泡汤了。
“走吧。”
首辅大人上前帮老朋友拍掉肩膀上的尘土，抬头挺胸走在前面。
真是个小心眼的老头！
“中涵，最近朝廷政务很忙吗？”
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早就把脸皮二字抛诸脑后了。孙大都督一边和次辅大人并肩走着，一边旁敲侧击地问着。
“确实很多。”
说到这儿，次辅大人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每天面对堆积如山的公务文件，既感到绝望，又有些伤感。
“看来最近朝廷有很多大事发生，我刚回来，不如中涵你给我讲讲？”
孙大都督心里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探听着消息。
“红薯已经在全国各地广泛种植，差不多有一半的土地，预计明年夏天就能收获，咱们国家将迎来盛世！”
“真是大好消息！”
“吏部已经开始京察了，核查百官、朝廷派往南北两地及十三省的京官，以及调任灾区的官员，都已经全面展开，目前还没有发现重大案件！”
“真是百姓的好消息！”
“按照陛下的旨意，全国范围内正在建设一千五百座图书馆，并计划印刷一千五百万册书籍，确保在五年内，咱们国家任何一个县的读书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书籍借阅！”
“真是寒门士子的希望！”
“工部兵仗局已经整改完毕，面向全国招募了一千多名高级工匠，正在进行对国家技术的翻天覆地的革新，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工匠们将会受到应有的尊重！”
“真是工匠阶层的一大进步！”
“黄河疏通工程已完成，大运河多段航线已经恢复通行。据巡抚李长庚上报的公文，运河沿线的百姓都非常支持朝廷的工作，预计在未来三年内，可以全面完成河道治理任务！”
“真是富商们的福音！”
士农工商四大阶层的重要事项，次辅挑了几件重要的讲述完毕，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不久前，何阁老到了江南，协助神箭营，彻底铲除了潮商、徽商以及江南地区的大地主，牵连的人数多达数万！”
“商人们的不幸！”
大都督心头一紧。
“不久前，因为工部兵仗局制造伪劣铠甲的事情，陛下废除了大匠作世袭制度，牵连的人数同样高达数万！”
“工匠们的噩运！”
大都督心头一震。
“不久前，四川永宁宣抚司奢崇明和贵州水西（今大方一带）宣慰司安位的叔父安邦彦发动叛乱，波及川黔云桂四省，宫廷卫队奉旨围剿，斩杀了十多万叛军！”
“百姓们的无奈！”
大都督心情逐渐沉重。
“不久前，全国几十万士子涌入京城，企图刺杀内阁阁老，逼迫陛下低头认输，结果被锦衣卫和东厂联手全部诛杀，事后又查抄夷族，牵连上百万人！”
“士人的末路！”
大都督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不久前，何阁老违抗圣旨离开京城，刘阁老告老还乡，各自带走了一万多精英人士，分别去了徽州、洛阳以及山东！”
“他们要去干什么？”
大都督感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就是打算诛杀程朱一脉，消灭孔孟两家。”
湖心亭！
孙大都督坐立不安。
身为儒家正统出身，又深研理学，他听说先贤子孙即将遭到屠杀的消息后，内心自然惶恐不安。
孔家！
孟家！
程家！
朱家！
随便拉出一家，在士大夫圈子里都是备受推崇和赞颂的圣人世家，但在陛下那里，似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稚绳，陛下马上就要来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看到好友这般模样，首辅大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提醒道：“你之前已经有失礼之举，如果这次再在陛下面前失态，小心铸成大错！”
“进卿，我们都饱读圣贤之书，对圣贤总是怀着敬畏之心，可如今圣贤的子孙遭遇大难，我们就这么袖手旁观，如何对得起我们的学问和见识？”
孙大都督终于忍不住了，眼中充满了愤怒，大声呵斥道：“何阁老、刘阁老，他们都是国宝级的人物，你和中涵两人怎么能坐视不管，让他们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来？”
欺师灭祖？
听了这话，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都瞬间变了脸色。
“一派胡言！”
“简直是胡说八道！”
“圣贤归圣贤，他们的子孙归子孙。圣贤教化万民，自然会受到万民的敬仰；而子孙如果做出危害国家的事情，就应该接受惩罚！稚绳，你不能把这些混为一谈！”
首辅大人比较委婉，在表达不满的时候，还尽量照顾着老友的颜面。
然而，次辅大人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讽刺道：“这些年，孔孟程朱这四个圣人世家干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你还记得少吗？
程朱两家在士林里兴风作浪，误导士人，还不时派遣子弟攻击朝廷、攻击内阁、攻击陛下，这像话吗？哪有这么做臣子的？”
孔孟的学说影响了无数百姓，并且深入到朝廷政治中，尤其是那个所谓的衍圣公，整天在山东宣扬儒家教化，批评山东的地方官员，甚至组织读书人殴打官员、向内阁以及上级递交奏疏，这算哪门子的人臣行为？
这样一个祸害国家、殃及民众的圣人世家，竟然让本朝两位顶天立地的内阁大臣赔上了性命。在我眼里，四大圣人世家都有足够的罪过，应该受到惩罚！
孙承宗，你跑了一趟宁远，先是不尽职尽责，后来又公然指责国家政策，你是被猪油糊住了心眼吗？
如今文武政权正在逐渐分离，军事力量在增强，但是请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也要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
陛下已经明确规定，文官不得干预军事事务，特别是在关乎国家战争的事情上，要少发表意见，少说话！
同样的道理，军队也不得插手文官制定的国家政策，尤其在关乎国家未来发展的问题上，更应少开口，少发表意见！
双方都要明白，互不干涉！
明白了吗？”
他最后这几句话中明显带着威胁之意。
显然，军队还没强大到可以与文官集团抗衡的程度。
“身为圣人的门徒，怎么可以讲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
大都督勃然大怒，军人特有的刚毅气质瞬间爆发，直逼次辅大人而去！
他对天下大势看得很清楚，也知道剔除孔孟程朱在朝中的影响力对国家有利，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具备七情六欲啊！
圣人世家确有错处，但罪不至于死，更不必说全家抄斩！
“我们这个国家，不需要圣人！”
次辅大人毫不示弱，胸中一股正义之气油然而生，这群粗犷之人，他们懂什么是治理国家、安定邦国的道理吗？
“就算我国有圣人存在，那也是陛下！”
首辅大人更为严谨，补充了次辅大人的话，他冷漠地看着好友，眼中充满了失望。
从内心来讲，这位老友已经跟不上国家的发展步伐，恐怕最终会被时代淘汰掉！
看来，更换大都督的时候到了！
“你们，这是在反对圣人！”
孙承宗瞳孔紧缩，看着变得陌生的好友，心中满是悲凉。
“圣人可以高高在上，我们应该尊敬他们！”
次辅大人冷笑回应，讽刺道：“但如果他们涉足世俗，沾染了人间烟火，那就不能再称为圣人了！
孔孟倡导儒学，难道还不够把华夏害惨吗？
程朱提倡理学，存天理灭人欲，这难道还算是人说的话吗？”
掌声响起。
“说得痛快！”
这时，东厂督主赵靖忠踏上湖面走来，环顾四周，说道：“刚才，我已经站在湖边，听见三位大人激烈的辩论，便躲在桂花树后面静静聆听。
因此，这里有旨意下达，命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孙承宗接旨！”
“微臣接旨！”
孙承宗俯身跪在地上，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孙承宗，玩忽职守、不懂国家体统、不明白国家大事，已不适合担任军队最高统帅职务，现调任乌恩藏都司，任都指挥使，率领五千精锐士兵，去平定固始汗和格鲁派叛臣，清除八王势力，并整合其全部部族势力，为我国开疆备战！”
乌恩藏都司其实就是西藏地区，当地宗派势力较多，太祖朱元璋认为这里没什么油水，于是设立了都司和卫所，并允许其自治。
虽然大明即将进入海战时代，但对于大陆上的领土争夺也绝不松懈，计划自西向东征战，那里有年收三熟的恒河平原，还有世界上最大的地中海，朱由校从来就没想过放弃！
在这种背景下，整合乌恩藏都司的战略意义重大，未来这片区域将成为大明西征的后勤补给站。派孙承宗前往，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在孙承宗看来，这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种贬谪流放，从军队最高统帅的位置上被调任到一个地方的指挥使，仿佛又回到了解放前的状态。
“微臣感谢陛下的厚恩！”
尽管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孙承宗仍然选择了领旨谢恩，并坚定地执行陛下的旨意，如同对待拯救孔孟程朱子孙后代那样的感激之情。
现在既然接受了乌恩藏都司都指挥使之职，他内心就抱定了忠君报国的决心！
吃皇家俸禄就要报答皇恩！
圣旨颁发完毕后，厂督大人也没有别的事情，转身踏湖离去。
“稚绳，你要多保重啊！”
首辅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于这位老友的性格已经无计可施，只希望这次的“教训”能让对方意识到自身的不足。
“之前冒犯之处，还请您宽恕！”
次辅大人停顿了一下，之前的不满情绪，在孙承宗被贬谪流放之后也就消散了。
这一场辩论，导致了一位军队最高统帅被流放，这让次辅大人心里多少感到一些愧疚。
“立场不同，无需多言。”
孙承宗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着说道：“离开这座勾心斗角的城市，也许更适合我，有机会再见吧！”
“有机会再见！”
送别老友！
首辅大人内心更加沉重了几分。如今的国朝正在迅速崛起，昔日那些老朋友们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辉煌已经成为了笑话。
长久下去，必定会迎来一轮清洗和淘汰！
新的血液，必须要尽快注入到国朝这棵庞大的大树之中！
明年三月的会试！
科举考场之上！
文武举人考试将正式分开，期待有优秀的年轻人能够崭露头角，挽救当前国朝人才断层的尴尬局面！
半年前，陛下清洗了一批官员，并用候补进士替补上位。经过半年的接触和观察，表现突出者寥寥无几。
他们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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