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领齐齐躬身,就连燕行之也站了起来。
“张峰,命你为先锋,领五千铁骑为大军开道,如若遇上朝廷兵马,许你冲阵,要是能砍断刘闵的龙旗,你为首功!”
张峰还是第一次听到许他直接冲杀的命令,不由心中大喜,猛地抱拳高呼:“得令!”
项瞻继续说道:“裴恪抽调一千精兵守关,除此之外,全军携带七日口粮,以重甲铁骑为前军,凤翥军为中军,虎蛟军居左翼,玄龟军居右翼,列锋矢阵向邯城方向行进,玄衣巡隐探查军情,半日一报。”
众将领齐声应诺。
“他刘闵不是主动来攻吗,那我就看看他有多少本事!”项瞻手一挥,“各自去准备,明早五更出发!”
“是!”众人抱拳行礼,陆续退出。
燕行之也要走,却被项瞻叫住:“燕叔,你等一下。”
燕行之转过头看着他,主动问道:“主公可是想说邯城?”
项瞻嗯了一声,却又说:“邯城,我不打算围。”
“不围?那你是想……”燕行之眉心一跳,目光倏地凌厉,“钟瑜?”
“不错。”项瞻转身,指着墙上的舆图,“与刘淳纠缠一年之久,钟瑜胜少败多,麾下五万兵力折损过半,好在城池还掌握在手中,我想让他领两万兵马,绕过邯城,直插刘闵大军后心,让他想退也退不回去。”
“嗯……有机会,但风险颇高。”燕行之沉吟道,“一旦被刘淳察觉,提前设下埋伏,或者刻意放他过去,再告知刘闵前后夹击,他和那两万兵马,怕是活路无门。”
“但机会与风险并存。”项瞻说道,“刘闵、文武百官、八万大军,若是能将其一举击溃,邯城便是孤城,管他梁王多会用兵,也再拦不住我们。”
燕行之有些犹豫,项瞻又道,“燕叔,我要成全刘闵,他不是要天子体面,那我就只给他一块葬身之地,无墙、无阶、无碑,让后世亲眼看看,所谓君权神授,不过是一匹马、一袭龙袍、一滩烂泥。”
“你这是准备……”
“我要与他正面较量。”
燕行之再度迟疑:“这两年,西召禁军一直由梁王节制,绝非东召那一盘散沙可比……”
“我不会轻敌。”项瞻打断道。
燕行之凝视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抱拳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出发。”
项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一脸郑重:“燕叔,你一定要成功,更要安全回来!”
“放心!”
……
一个日夜,关城内外一片忙碌,铁炉的火光从午后一直烧到子夜。
玄甲坊里,锤声连成一片,火星宛若逆飞流萤,匠师在给重骑胸口加铆最后一层鳞甲,每钉完一枚铆钉,便顺手把甲片往血槽里一蘸,暗红的锈色与冷银的钢光交叠,像给钢铁也披上一件旧战袍。
四更天,五千先锋骑已经在校场列阵,火光中不闻一声嘶鸣,唯有马蹄踏在夯土上的闷响。
张峰头戴狮面盔,身披麒麟甲,脚踏龙纹靴,手持方天戟,站在点将台上,望着军需官,把一碗碗烧刀子分发给众将士。
“都看到了吧,全军除了我,谁还能给你们讨来一碗酒喝?”他一脸骄傲,扛着画戟来来回回,“不过,咱可得说好了,这酒,你们喝了,等遇上朝廷大军,得给我玩命!对了,那龙旗谁也不许动,本将要亲自给他砍下来,带回来缝制一挂披风!”
咔嚓嚓,一阵阵瓷碗碎地的声音响起,五千铁骑同时举盾扬矛,大喝:“杀!杀!杀!”
声如雷震,直破云霄。
北城墙根下,几十名老卒蹲成一圈,正用细黄沙打磨长刀,沙粒从刀脊滑到刀镡,沙沙声里夹着低哑的笑:“你们看看,还是张将军有本事,出征前还有酒喝,要不说,重骑营的弟兄整日都牛哄哄的。”
“唉,别废话了,羡慕不来。”一个百将模样的汉子说道,“赶紧磨刀,磨薄一分,杀敌时就能省点力气,省下的力气,回来好给你们婆娘劈柴。”
一阵哄笑声中,五更天的梆子刚敲,战鼓便同时擂响。
关城大门缓缓打开,一股黑流无声涌出,如夜色把自己泻了出去。
……
与此同时,西北三百里外,另一条“长龙”却亮得刺眼。
五万禁军按紫、青、赤、白、黑五色幡分阵,每阵前导一面十丈绮缎,绣日月山海,幡脚系银铃,夜风里叮当作响,像给沙漠挂了一串不会歇的檐马。
天子乘舆不在队中,反而落在后军。
一辆高三丈的云螭楼车,檀轮朱盖,外垂珠箔,四角悬鎏金熏球,龙涎香的白烟从镂空的瑞兽嘴里一缕缕溢出,被狂风撕成碎绸,飘得到处都是。
楼车左右,三百名金吾引驾执殳而立,殳端缚五色氂牛尾,逆风一抖,便是一团彩雾。
他们脚下踩着没踝的浮沙,每一步拔腿,都带出一声哧溜,就如大地在窃笑。
三万府兵前军本该探路,此刻却忙着填乐,礼部择选的两队鼓吹令,肩扛大鼓、横吹、筚篥,走一步奏一声《定乾安》,鼓面被沙粒击得噼啪,吹管吸进尘土,声音忽高忽低,活像荒腔走板的挽歌。
更荒诞的是大军正中,八头披锦的驯象,正拖着一块镇军铁碑,碑上刻着「逆贼项瞻授首」六字,象背上还驮着酒缸,每行十里,驯象使便舀一盏御赐酒泉浇在碑顶,说是「以酒洗尘,永铭功勋」。
酒液顺着碑身滑下,渗入沙土里,转眼被吸得一滴不剩。
而在这一群驯象之后,跟着的是鼓车、乐车、香车、经史车,车上垛着成箱的《孝经》、《春秋》等经典,黄绫捆扎,预备得胜后当场开讲,以示「文武并重」。
刘闵本人并未露脸,只在楼车第二层设一扇琉璃窗,窗内悬着薄如蝉翼的鲛绡,外头看不见里头,里头却能瞅见外头。
偶有风卷鲛绡,露出半幅明黄衣角,衣角上金线龙爪一闪,便立刻被内侍捺回,似乎那截龙爪也怕沾着灰。
探马来报:“前距上阳关已不足二百里,风沙漫天,难以行军。”
楼车里传出一声轻咳,随即一道朱漆令箭抛出,落在沙上,插得歪歪斜斜。
石念及高唱:“传陛下口谕,就地驻跸,待风势稍减,再图进兵!”
于是八万人的宏大队伍,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了暂停键:将军们翻身下马,文武百官按品级列成长队,绯紫青绿,活像一轴被风撕烂的升平画卷,前脚刚踏出德音赫赫的仪仗,后脚就被沙土埋到靴帮。
礼官照章程要临轩赐食,御厨便支起十二口行灶,熬羊羹,烙韭饼,煎鹿脯,火候刚起,风沙卷着沙石下锅,咯吱咯吱。
风里隐约传来象鸣,又沉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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