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善恶，忠奸曲直，总该有个说法了吧？
这一瞬间，赵昭婷早已是心绪如潮：对手已然被制服，我胜利了！得偿所愿之际，我，我……
“赵姑娘，”却只听马先生沉声说道，“马某愿赌服输，现如今，你，你就赏个痛快吧……”
说着，折扇落地，闭上双眼，静候发落。
赵昭婷一咬牙，左手的那把匕首，缓缓地前送，距离马先生的心口，越发地近了：两尺，一尺，九寸，八寸……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她心头的潮水，又掀起掀起阵阵巨浪，拍打在心灵的堤岸上：我手中的这把匕首，只要再猛力向前一送，就能够结果这家伙的性命了！这样一来，也就能够为养父赵志兴报仇雪恨了。只是，我这样做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我，我真的就能够将他一杀了之吗？
要说罪魁祸首，那逃脱在外的两江总督等人，不是更为“名副其实”吗？因为，再怎么说，这马先生也只是他的手下，当时只是奉命行事。而那两江总督，这一刻，依然在北方逍遥着。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民国，重心似乎已然迁到了北方。对于北方的那些要员们，我们盟会成员，也一直是极为宽容的，只要他们赞成共和，做有利于民众之事，此前的种种过恶，都是既往不咎的。
既然是这样，我手诛前两江总督的一名属下，意义又在哪儿呢？
就算这马先生伏诛，他的手下，他的亲朋好友，他的父母子女……又会怎样想呢？是啊，“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就这样以暴制暴，会不会就此埋下另一个祸根呢？
当然，我不是怕被人报复，我只是在想，既然帝制已然成为历史，对于那些曾经的恩怨是非，是不是要翻过去，揭开那新的一页呢？对于那些曾经被裹挟其中的人，由于他们未必就是首恶，因此，该不该给他们一条生路，一条自新之路，以观后效呢？
前几个月的硝烟战火之中，失去了多少鲜活的生命！那么，请问，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是一定要消失不可的？仔细想来，如果没有对峙着的两种势力，如果对峙的双方不再势同水火，他们也没必要身首异地吧？
这一刻，既然已经是时过境迁，那么，对于这马先生……
这样想着，就在匕首离马先生心口只有寸许之际，赵昭婷手腕向外一划，冷冷地说道：“马先生，我的这把匕首，刺偏了……”
那马先生何等精明，睁开双眼之后，这样说道：“马某谢过赵姑娘，此处，此处不宜久留，恳请赵姑娘给马某指出一条路……”
沉吟片刻之后，赵昭婷神情凝重，缓缓地说道：“马先生，你也是个明白之人了吧？现如今，前两江总督，还有那铁良、张勋等人，应该都在江北吧？因此，如果你有意到江北去，对于自己前面的那几个上司，你，你如何取舍，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了。正所谓‘人各有志’，在这儿，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不过，有几句老话，还是想重提一下的。嗯，那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你好自为之吧……”
“赵姑娘，你的话语，马某自当铭记于心！马某，就此告辞……”马先生抱拳致谢道。
说完，他转身向北，径直走去了。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赵昭婷等人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目送着。
再过了好一阵子，赵昭婷才这样说道：“齐大善人，刚才，因为要跟那位马先生算点旧账，耽误了你的不少时间，在此谨表歉意。”说着，向齐善德抱拳致歉。
齐善德连忙拱手回礼：“赵姑娘，你，你这说的是哪里话？”
说着，正对着小玲子，陪笑道：“苏姑娘，此前，就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在此，也算一笔勾销了吧？”
“哦，齐大善人，”小玲子微微一笑，“那几两银子，而且还是一本带利的，该怎么算呢？”
“苏姑娘，那几个小钱，就算齐某送给苏姑娘的见面礼吧。”
“这几间房子，还有那些田地，又该怎么算呢？”
“这个，很简单嘛，物归原主，物归原主……”齐善德点头哈腰起来。
凝视对方几眼之后，小玲子缓缓地说道：“齐大善人，事情能够就此了结，也算不错了。嗯，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嗯，这样吧，你再去找几个人来，帮我把这几间屋子修理一下，工钱嘛，完工之后，我直接结给那些前来帮忙的人……”
齐大善人讪笑道：“那些工钱，就不用苏姑娘另掏腰包了。那几个小钱，齐某出得起……”
小玲子把手一摆：“齐大善人，能够把陈年旧账一笔勾销，我也很知足了。嗯，正所谓‘桥归桥，路归路’，那几个工钱，还是由我来结吧。到时候，我还要给齐大善人支付一些辛苦费，毕竟，人家付出了嘛，拿点报酬，也是应该的。”
“苏姑娘这样说，就太见外了……”齐善德开口道。
“齐大善人，”小玲子正色道，“这，这不是见不见外的问题。有些事情，还是按规矩办为好。”
两人再沟通几句之后，齐善德请人去了。
望着齐善德的背影，赵昭婷暗自寻思道：这位齐大善人，头脑也还算灵光吧？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审时度势，及时服软，也算是明智之举了。
至此，小玲子和齐大善人之间的那笔旧账，也就有了个了结。再加上前面马先生决定北行，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如此说来，这一次跟随小玲子返乡，也还是蛮顺利的。
再过几天，小玲子的这几间老屋，也就修整一新了。到了那种时候，她和牟煜明，也就可以时常回来看看了。合适的话，还可以住上几天，体会一下城郊的田园风光。
要说这齐善德，未必就会有什么善良德行，他多半只是看到了马先生落败而逃的那一幕，才想着该如何收场了。是啊，在他眼里，眼前的这两对年轻人，能文能武，他那样一把老骨头，无论如何，也硬不过那马先生吧？形势对自己不利，他也就想着，倒不如暂时先退几步，先不吃眼前亏为妙。更何况，从我们的言谈举止之中，他多半也会这样想，这几个年轻人，除了身手不凡之外，多半还大有背景、大有来头。既然是这样，如果还想着要正面硬扛，那只会是贻笑大方、自取其辱了……
这个齐大善人，别的本事，或许也不怎么样。不过，对于局势和场面，还算是拎得清的。现如今，小玲子既然敢找上门来，自是有恃无恐的了。当初，他敢于算计、欺骗小玲子，说起来也很简单，那也是，一个孤儿，没有后台靠山，无权无勇的，就算闹翻脸了，又能拿他怎样呢？这样的一个家伙，一向都是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因此，到了这一刻，他见风使舵，就此服软，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试想一下，只要那马先生不落下风，他说不定都还会想着，要借着对方的势力，再挣扎一下，狐假虎威一番。一旦马先生落败，仓皇而去，也就带走了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凭他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再强撑的了。这个齐大善人，到了这种时候，倒是表现出“从善如流”的一面了。当然，他的这种选择，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妥协。
而小玲子呢，倒也算是宽容大度至极了。毕竟，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对于那样的往事，对于当时的是非曲直，她已经能够站在一个新的高度，看得更为清楚一些了。简单地说，她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讨回公道，或者说，要讨个说法。而齐大善人呢，既然性命无忧，就算是做个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吧？于是，这两个人的那番对话，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倒是暗藏玄机。由于清楚对方的底牌，那么，见好就收，才是最为得体的。双方都有台阶下，也就没必要再撕破脸了。
这样的一件事情，能够到此结束，也就是蛮不错的了。
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所走的这一趟，也就差不多了吧？
那个马先生，放他一条生路，那又何妨呢？其实，我只是希望，他从此以后，能够认清形势，不再倒行逆施，不要在泥潭里越陷越深。那么，试设想一下，这个马先生北返之后，还能够找到他昔时的那些上司们，又会如何呢？或者，他还能够记得当初的承诺，劝谏一番。只不过，正所谓“人微言轻”，那些头面人物，未必就愿意往下听。或者是，就算是听了，也是无动于衷。如此一来，马先生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当然，还有一种情形就是，这个马先生之所以会答应我所提出的那些条件，其实只是因为，他权衡再三，觉得还是先答应下来，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如果真是这样，一旦确保性命无忧，那样的几句承诺，也就成了耳边风，抛到九霄云外了。
果真如此的话，我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就毫无意义了？
此刻想来，有些事情，也不是某一个人就能够完全把控的。对于这个马先生，我可以规劝他，可以警告他，甚至也可以吓唬他。只是，要想时时刻刻紧盯着他，那也是不太现实的。因此，既然都已经仁至义尽，他还想着耍花招，还要一条路走到黑，那也是没办法的了。是啊，就像那句话所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如果真要执迷不悟，迟早也是要遭到相应的惩罚的。而且，到了那种时候，后果如何，就不是由他来决定的了。
这样的一件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吧？那些守旧势力，在时代大潮面前，何去何从？这一切，外人要想改变他们，还是相当艰难的，甚至也是不可能的。那样的一把钥匙，其实就在他们手上，或者说，就在他们心里。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们要怎么样，我们只能是拭目以待了。一片陈旧的土壤，要开出新的花，结出新的果，真的就那么简单吗？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放眼前路，依然是任重而道远。
再过几天，看看差不多了，我们这一行四人，也该返回金陵城了吧？
在这个小村子里，我们所能够做到的事情，其实也是有限的。一旦事情有了点眉目，就该返回了。毕竟，城里另有一些事情，在等着我们。
这样的一段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好几年之前，那个暮春的雨夜，由“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我想了很多很多。再后来，我还真的就到这金陵城里来了。而好几年之后，这样的一个大白天，倒是没有下雨。你要说“雨过天晴”，那也说得过去。只是，在当时，我能够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吗？设想一下，多年以后，若是回首往事，对于这一切，我是不是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呢？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亲力亲为，都是我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过往的一切，还是自有其意义的。是啊，这个尘世间，有着太多的悲欢离合、是非成败、得失荣辱，然而，不管怎样说，她都有着让人欣慰的一面，让人眷眷无穷。甚至，也正是因为这些经历，对于那不确定的未来，我也多了一点信心。
人生匆匆，世事难料。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多一点悬疑，多一些悬念，不是更有吸引力吗？如果真的有人告诉你，这样的一条路，就是这样了，就到此为止了。你，你又作何感想呢？如果还能够自由选择的话，那种一眼就能够看到头的道路，你未必就愿意选择吧？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对于世事，这李太白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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