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八年七月三日，江南应天府沈家大院里，夏日的阳光犹如火炉般炙热，一束刺眼的光芒透过精致的窗格，将整个卧室镀上了一抹炫目的金色。沈一费劲地掀动着仿佛压着千斤重的眼皮，从朦胧而混乱的梦境边缘缓缓游离，回到了现实世界。只是，对于昏睡中流逝的日子，他无从计算，因为这具身体自打出生起就如同风中柳絮，脆弱不堪，日复一日依靠着精心调制的药膳勉强维持着微弱的生命火花。
他拼尽全力与模糊的意识抗争，却只能换来短暂的清醒时光，很快又被一波更加强烈的困倦浪潮席卷，眼皮无力地垂下，将他重新拖入了无垠的黑暗之中。
正当意识在半梦半醒间徘徊，一阵阵遥远而凄凉的叹息声隐约在耳边回荡，那声音似乎穿越了时空而来，承载着无尽的悲伤与绝望，让沈一的心头不由得一阵颤栗，被一股难以描述的恐惧和不安紧紧束缚。
他竭力想要探索那些叹息的来源，但脑海中一片混沌，如同陷入了泥潭，每一步探索都异常艰难，连清晰的思考都成了一种奢侈。
时间仿佛凝固，直到一个急促的呼喊声猛地将他拉回了现实的怀抱！
“快来人！挂上帘幕，遮住这毒辣的日头！小少爷病情加重，不宜见光！”
“取雪蝉来，此物清热解毒，或能缓解病情。”
……
我勉强转动视线，只见周围人影幢幢，如同一幅错落交织的水墨画，模糊而深邃。
沈一勉强扭动视线，周遭人影摇曳，犹如一张错综复杂的水墨画卷，既朦胧又深沉。他的双眼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得死死的，沉重至极，仅能在半昏迷的状态下隐约瞥见一个身影——那是一位衣着简朴、面容沧桑、眼神中流露出医者慈悲的老者，正与沈一的父亲低语交涉。老者的眉宇不时紧蹙，偶尔轻轻摇头，而沈一的父亲则在一旁沉默等待，他饱经风霜的面庞上，几条新鲜的泪痕在光影交错中分外刺目，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焦虑与深情。
“沈万斛这辈子不轻易求人，这次也不例外！我只说一句，若我儿有个万一，你们药铺明日便会收到火神的‘邀请’！”
言毕，这位商界巨擘，沈一的父亲，猛地一挥衣袖，毅然转身离去。沈一注视着那渐渐模糊的身影，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感，直至父亲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才恍然意识到，父亲是真的离开了。
小院之内，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抽泣。那些往日常挂笑容的侍女们，此时泪眼婆娑。沈一明白，她们的哀伤不仅仅是对未知命运的被动接纳，更多的是对他未来之路的恐惧与忧心。她们或许不知道，世态炎凉，他早已洞察。生命就像绚烂的天空终会沉入黑夜，他自己也清楚，或许命运的轨迹已难以扭转。
“嘿，我还没放弃呢！你们这些小姑娘，不过是害怕父亲的责备，或是不愿陪我这个病弱之躯一同面对死亡吧？”
沈一拼尽全力，从床榻上挣扎起身，身体沉重地摔在了柔软的地毯上。他不顾身上的痛楚，顽强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向院中的众人，每一步都像是在云中漫步，虚弱无力。
“大——”
尖锐的惊呼猛然划破了宁静的空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是一把无形的弓，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众人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叫声望去，只见领头的大丫鬟——那个平日举止优雅、言语温柔的女子，此刻面容如同疾风劲吹下的云朵，变化莫测，写满了难以描述的惊恐。她那双往常明亮的眼睛，此刻闪烁着慌乱与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在一瞬间，有什么恐怖至极、让人胆战心惊的画面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随后，一幕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缓缓展开。大丫鬟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惯有的从容，变得如同秋风中飘摇的落叶，无助地跪倒在地。她那华美的衣裳散落一地，露出了绣花鞋边已被尘土玷污的精致裙摆。双手颤抖着撑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紧紧贴着石板，每一次磕头都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宛如在向看不见的恐怖之源屈服，乞求着宽恕或解脱。
连续不断的磕头中，她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细微如同蚊鸣，交织着恐惧与绝望，却又隐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祈求。她的脸庞，在这一刻，不可思议地让人联想到了历史上那位倾国倾城的杨贵妃——肌肤洁白如雪，面颊红润如桃，即便是在极度惊恐之下，那与生俱来的美丽依然难以遮掩。只是那双本应充满柔情蜜意的眼睛，现在却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慌，就像是一位从天堂坠入炼狱的仙女，凄美得令人心痛，也美得让人不禁生出怜悯之情。
这一幕，震撼而又悲凉，让沈一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心中五味杂陈。他既想给予她安慰，又对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能让这位一向稳如磐石的大丫鬟如此失态感到好奇。
“别装可怜了，红颜多薄命！”沈一淡淡地说着，话语轻巧得如同随手拾起一片落叶，随性地坐在了一旁斑驳的石凳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在这幽静的庭院里，他静静地坐着，目光深邃，仿佛能穿越眼前的景象，望向一个无人知晓的远方。
石凳冰凉的触感透过衣衫，悄悄渗入肌肤，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却也让我在这初夏的微热中寻得一丝难得的清醒。四周花香隐隐，偶尔有几声鸟鸣穿插其间，更添了几分闲适与安宁。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院中的老槐树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秋，枝叶繁茂，仿佛一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守候着这片天地。
丫鬟听了这话，身体轻轻一顿，手里的扫帚轻轻碰触地面，细微的响声在空气中散开。她的视线掠过沈一，眼底闪过一丝寻觅合适回答的神色，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低下头，继续未完成的打扫。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身朴素的衣裳在光与影的交错下，竟也显露出不同寻常的雅致。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温柔而有条不紊，每一次扫动都全神贯注，宛如在进行一场静默的仪式，虔诚且专注。
沈一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不由自主地翻涌。历史的尘埃早已尘埃落定，昔日的辉煌与哀伤，爱恨情仇，终归化作了过往云烟。他们，不过是广阔时空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平凡而渺小。在这片刻的宁静之中，他仿佛能听到时间静静流淌的低语，它不疾不徐，既不对任何人留恋，也不为任何事加速步伐。
“无须赘言，我身染重病，药石无灵。你们的话语，我已难以清晰捕捉，不必再费唇舌。”沈一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
“够了！”沈一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怒喝一声。
“从踏入这院门的那一刻起，你们便与我签订了生死相随的契约。我若离去，无人可独自存活。这些年我所用之药均出自家族库藏，积攒下的银两亦有千两之多，你们分了去吧……”
“啊……”丫鬟们惊愕之余，满是不解与不舍。
我没空理会小胖丫鬟的惊诧，淡然回应。
“选夫时别再字斟句酌了，误事！”
我静立原地，眼神平静地掠过每个人。没有冗长的话语，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是轻轻摆手，一切尽在不言中。这简单之举，无声无息，却在众人心里激起一圈圈微妙的波纹，如同微风拂面，留下一抹不易察觉的触动。
“记住，你们与我家族订的是生死契约。我若走，谁愿随我？我那点积蓄虽少，却足以让你们下半生衣食无忧，只要勤俭持家，成家立业还不成问题。”
那一刻，小院内响起了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啜泣。那些往常活泼跳跃的小丫头们，此刻也静默地淌下了眼泪。
“大公子，感激不尽，救了我们！我们先行告退，愿您安康。后会有期……”
我欲开口阻止，那句话已到唇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我心中无底，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或许下一瞬就是极限。但在此刻，倾听周遭人的安慰，似乎也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时间悄然流逝，小院中只剩沈一孤身一人矗立。他以近乎贪婪的目光环视四周，深知不久后，自己将沉入无边的黑暗。即便目光所及，不过是随意堆砌的假山、金银打造的花草，以及玉砌的池塘，这些景象早已熟视无睹，激不起半点兴趣。
“你的病忌阳光，小子，你已顽强至此，老爷子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就算你想放弃，再多撑几日，行吗？”
声音传来，视线随之模糊，那人是医馆掌柜，显然被父亲震慑住了。
沈一没多言，缓缓移到他身旁坐下，目光不经意间与他对视。
“我生来少见阳光，就让我看看吧，以后怕是无缘再见。多撑几日又有何意义？结局已定，你也明白父亲不会真为难你……”
话落，那个白衣大少爷如泄气的皮球，瘫软在石桌旁，浑身乏力，只想慵懒地享受最后一抹温暖阳光。这份最后的请求，轻轻放下，如同告别童年的玩伴。他静候着黑暗的到来，那与人无尤。他看着那位曾施恩于自己的汉子，也能换个地方继续悬壶济世，逍遥自在。
随着一炷香燃尽，那郎中模样的身影默默离去，熟悉的铜铃声再次响起，如时光之钥，开启记忆的闸门。我忆起初遇，他还是漂泊的郎中，三剂草药汤挽回了母亲的生命，从此驻足此地，医治病痛。
他的医术高超，医德更是无可非议，唯独经营医馆的能力，实在不敢恭维。
念及他的种种，我不禁一笑，脱口而出。
“若非我家支撑，他那慈悲心肠怕早关门大吉了。老伯，我走后，父亲或许不再资助，你自珍重。悬壶济世虽好，可别饿着肚子救人，天下的病人还等着你呢。”
笑声虚弱，却在小院中回荡，环顾四周，满是疲惫。
“胶州鸡，南京鸭，苏杭美食，南海鱼鲜，北庭骏马……”沈一一如既往地低语，声音渐弱，似乎被虚空吞噬。这些地方，仅存于我的幻想。
他生来就在这方小院，日子平淡如水，熟悉的一草一木，钟爱的美食玩具，此刻却带不来丝毫愉悦。莫名的恐惧与无奈笼罩，让我窒息。
思绪翻涌之际，一阵刺骨寒风袭来，几乎将我撕裂。光明瞬间消逝，黑暗铺天盖地。我瞪大双眼，试图穿透黑暗，却只见一片虚无。
他踉跄前行，心中满是惶恐。这黑暗沉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步都像踏在云端，没有实感。未知的前路，彻底的陌生，让我恐惧倍增。
那这无垠的黑暗中，孤独与无助包围着我。回忆如泡沫，在黑暗中破裂。沈一茫然不知，这样的徘徊将持续多久，是否有归途，能否重返那熟悉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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