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爆发的第三天，郁答应薨了，这朵脆弱的玫瑰海棠最终验证了它“夏必死”的称号，没有熬过这场病毒，夭折在这令人难熬的酷暑季节。
宫中的形势越发严重，更多的宫人爆发了天花的症状，宫里还没有染上天花的宫嫔皇嗣已经被李其琛安排去京城外的避暑山庄躲避这场灾难。
而他自己却留在了宫里，任凭底下的大臣和奴才们如何劝说也仍然坚持留在宫中。
宫里越来越静了，浓烈的药味萦绕着这座沉寂下来的紫禁城，这里也越来越像一座死城。
夜色如水，李其琛孤寂的身影投在奉先殿光滑的石板上。他虔诚的跪在蒲团之上，看着眼前一排排牌位。
李其琛的喉头动了动，半晌他哑声开口，“李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李其琛在此叩请各位先辈垂怜儿臣的妻子孩儿。儿臣此前从不信神佛之说，以为人定胜天，一直以来儿臣都是这么做的，可此次儿臣的孩子深陷痘症，儿臣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苦。”
他的眼中有泪落下，“只求先祖们、漫天神佛保佑我的妻子，若有报应，便都报应在我身上，若有代价便都从我身上取。”
他高大的脊背深深的趴伏在蒲团之上，深深的夜色将他的身影同殿中的阴影融为一体。
永寿宫中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许多患者在出疹的头几天就会死去，其他人最多坚持一个星期也会很快丧命，有些人则甚至在红疹出现前就已死亡，阿宝他们已经出疹能坚持多久，谁也不知道，或许能撑过去，或许......
姜琬隔空摸着阿宝的小脸，眼泪一串串掉落下去，也只有他们看不见的时候，她才敢允许自己脆弱这么一小会儿。
旁边悄声递来一方棉帕，姜琬接过来，擦了擦眼泪，轻声道谢，“李总管，谢谢你。”
“娘娘，您快去看看，五公主的情况不是太好。”温泰清急匆匆的走了进来禀告道。
姜琬一愣，连忙站了起来，她吩咐映雪和吉祥照看好阿宝和阿贝随着温泰清匆匆走了出去。
李德海瞧了瞧，最终还是坐在原地，他看着阿宝的小脸儿，轻声道：“咱们宝宝皇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不是说稳定下来了吗，怎么突然不行了。”姜琬一边走一边问，漆黑的夜幕一点儿星子也无，姜琬走得太快，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
还是温泰清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娘娘当心。”
姜琬胡乱点了点头继续往安置五公主的屋子里走。
屋里子刘院使他们正给五公主喂汤药，见姜琬来了连忙过来行礼。
“不必多礼，五公主怎么样了？”她问。
“贤母妃，是，是你吗？”五公主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她有些看不清了，她四下张望着，从一幢幢人影中去辨别姜琬的身影。
“对，是我。”姜琬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她拉着五公主的手轻轻的搭着，让她感受到自己。
五公主却嗖的缩回手，整个小身子努力的往床里缩，“我有毒，不，不能碰我，不能碰我，我有毒，我，我是罪人。”她并不是傻子，之前吉祥和李总管的话已经很明显了，如今这满宫的病人都是因为她母妃给她的衣裳上放的痘毒，她的母妃利用她当散毒的靶子，害了宫里这么多人。
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她的内心世界早已崩塌。
五公主从小跟着老实巴交却心善的奶娘长大，德妃漠视她，李其琛忽视她，其他的公主也看不起她，她和奶娘相依为命，在奶娘的抚养下跌跌撞撞的长大，她虽是公主却没有学会公主的骄矜与城府，她像是一头小鹿，在森林的边缘探头探脑的看着她们这些人。
她善良，质朴，与这紫禁城格格不入，姜琬给她三分好，她就要努力的回报十分，她是个十分好的孩子。
姜琬俯身按住她的肩膀，五公主的身上长满了痘疹，她一动浑身都会痛不欲生，“别动了，我出过痘，不怕这些。”
五公主这才停止了挣扎，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出，那泪竟是带着粉，姜琬等人看得心惊。
“贤母妃，对不起。我， 我没想要害弟弟们。 ”
她心里悔恨，若是早知道那衣裳带毒，她宁愿烂死在那间小院儿中也不会出来。如果，如果她不贪恋那一点点儿的母爱，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酿成今日的苦果。
嬷嬷说人生来就是来偿还前世的债的，她上辈子肯定欠了母妃很多很多的债，可是今生她好像又欠了很多别人的债。
“我知道。”姜琬轻声道，五公主自然不是故意的，那身衣裳即便她不穿，也会有其他人接触，天花病毒还是会在悄无声息之中漫延整个宫廷，有些事情早在那病毒进了宫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五公主无辜被德妃当了手中的刀更快的刺向所有她要报复的人。
五公主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要死了吗？”
姜琬摸了摸她的脑袋，哑声道：“不会，你不会死，你父皇还在外面等你，贤母妃在你父皇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要照顾好你，你不会死的。”
五公主轻轻摇了摇头，“不，不要救我了，贤母妃，我想死了。”五公主双目无神的看向上空，“嬷嬷说，人死了，就会进入极乐世界，我，我想去看看，真的有这样一个世界吗？”
“这里，太苦了。”
她的眼睛里渗出血来，耳朵、鼻子、嘴巴里也流出血来，姜琬心猛得一提，她站起来朝太医们喊道：“刘院使，你快来看看！”
五公主却抓住了姜琬的手，“贤母妃，您，您能给我，唱一首摇篮曲吗？就是，就是您给阿宝，和阿贝弟弟唱的，唱的那首。”她想问下辈子能不能做贤母妃的孩子？可是她犯了错，害了弟弟和那么多的人，她没有资格，做这么好的贤母妃的孩子。
她大口的呼吸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却是进气多，出气少。
姜琬的眼泪掉落下来，她哽咽着：“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睡吧，睡吧，母妃喜欢你，你永远是，母妃的好宝贝.......”
五公主嘴角翘了翘，她喃喃道：“真好，真...... ”
五公主的小手从姜琬的掌心滑落，这个乖巧的女孩终于去了她口中的极乐世界。
姜琬一瞬间失声痛哭，“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睡吧，睡吧，母妃喜欢你，你永远是，母妃的好宝贝......”
永熙十五年八月二十，五公主出痘，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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