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那双眼眸仿佛这世间最漂亮的琉璃，带着一抹隐约可见的靛蓝，在光下璀璨闪耀。
它如此沉静而澄澈，仿佛眼睛的主人心中空无一物。
一般人如何有这种眼睛？
随着叶游向前踱步，轻盈的织物如流水般而动，随着步伐摇曳，而头顶那道无名的银辉竟跟着移动，仿佛受她操控一般。
那一刻，这个平时总带笑意、平易近人的普通姑娘，一下子变得尊贵无比，让人产生不可攀附、不可无礼的敬畏感。
陆夫人骇然地倒退一步。
“怪、怪不得，香檀前几日捡到一根参差的白发。”
以往只觉得叶姑娘肤色白，现在看来，这才是她真正的眼瞳发色，整体也才更加和谐。
她全身色调都很浅淡的，仿佛超尘于世间一切。
陆父刚才嘴边装神弄鬼一词，如今再也讲不出口。
看着向他们走过来的叶游，他身体有些抖抖。
“这位，当、当真是仙人？”
显然，在古代星球的百姓眼底，一下出现无法解释的场景，只能下意识想到怪力乱神。
陆克己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他对着叶游作揖行了个礼，然后看向父母。
“仙人自然能证实。”
叶游站定了脚步，忽然抬起长袖挥动。
下一秒，一股管弦丝竹交杂的复杂乐曲，响彻在现场。
它听起来新奇悦耳，不知是何处的仙乐，但能听出许多种不同的音色，应当是多种器物同时演奏。
无论是多少，都不该在这方小小的庭院里出现。
那曲调悠扬不停歇，任陆父陆母四下张望追寻，都无法看明白，到底是何人躲在何处演奏。
叶游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抬则音乐声音变高，开始有穿透力，向下压则声音降低，宛如耳畔低音，一切都在她控制之内。
她又伸出纤柔白皙的手，在空中翻了一把，音乐变换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首。
她握住拳头，音乐暂停，再次张开又音乐开始，奏响没多久又握拳。
玩了几下彻底关闭，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弯起唇角，琉璃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打趣的神色。
“我父母已见过施法，还请进屋说话。”陆克己出声打断这场表演。
叶游便关上了直播镜头的补光，抬脚背过双手，跨入房门中。
陆父陆母因为她的靠近不断地撤退，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陆克己接过父亲手中的烛台，将外厅的两只油灯都点上，让房间亮堂了些。
“父亲，母亲，这件事还要从我坠海说起，极北之地，异常寒冷，落入水中不多时人体就会麻木，那时又是深夜，磅礴大洋，若不是叶仙人发现了我，出于仁慈抬手将我救起，我怎么活到今日。”
陆克己叹息一声。
“儿子这条命就是她救的。”
叶游眯起眼睛，适时背出陆克己早与她对好的词。
“我从极北这个人迹罕至的地点下凡，想游乐这大好河山，便个自己起了单名一个游字，不想碰上了陆小将军，相见便是缘分，索性一路跟着他。”
陆克己点了点头，继续道。
“天上也有规矩，叶仙人不能打破尘世间的规律，所以不能让我领导的舰队直接飞回大启。”
“这一路上，她都伪装成凡人，跟我们同吃喝，但每每遭遇风暴、巨浪、海盗时，都随手救了我们。”
“若不是有叶仙人，儿子早就多次葬身异乡，更不可能找到白水晶、龙涎香那些宝物。”
听到夸自己，叶游微微一笑，表现得亲切又和蔼。
陆克己停顿过后，接着道。
“如今叶仙人要返回天上，对儿子颇为欣赏，问我是否愿同去修仙……所以，请成全儿子的心愿！”
叶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陆父陆母。
“二位可还有什么疑问，往后我算是他的师父，你们都能直接问我。”
大约是在她笑容的感染下，陆父放松了下警惕。
他在朝中为官，在起初的惊异后已经冷静下来，听完这一系列描述，胸膛起伏好几次，才缓和好情绪，有力道。
“在下未像克己一般与仙人长久相处，对此了解甚少。单是看刚才情境，确实令人惊异，但克己由我亲手抚养长大，相处二十载父子情深……”
他讲完这些前提一停，提出要求。
“能否再领略一下仙人的仙术，好彻底让我与内人彻底放下心来，同意我儿的请求？”
没有直接阐述自己的怀疑，但是又表达了自己的目的。
叶游也不推辞：“我曾在你们凡人话本里看到过，说仙人都能神目如电，洞穿千里，呵。”
她笑了一声。
“也好，我既看中陆将军的修仙天资，便愿给你们展示一番。这千里眼有许多种，首先是洞察一方天地。我背过身，你写任何字，我皆能道出。”
说着叶游背过身去，微微仰头，看向室外方向。
“好！”陆父一口答应下来，目光如炬。
陆克己去内室取来笔墨纸砚，陆夫人则去端了床头的茶水磨墨。
陆父接连写了两次。
叶游目不斜视，皆成功答对。
直到第三次。
陆父拿笔在已经写过的纸张上划了几笔，问道：“我这次又写了什么？”
叶游一动未动。
她该以何种姿态回答呢？
若是太谦卑，则让人无法相信仙人的身份，若是太严酷，又觉得不尊重陆克己的父母。
她想到了过往许多次，陆克己表达出对知识的向往和渴望。
想到了他在黑暗的洞穴里畅想，如果可以，想去她的家乡看看。
想到了他同她讲，想要离开这里，去能让自己快乐的地方。
想到了他每一次神情复杂地轻声念自己名字。
叶游的心坚定下来。
她口吻变冷。
“为何不在新纸上落笔，却在上一页中潦草了事，用以伪装？”
“陆将军孝心可嘉，想与你二人道明实情，放下忧虑，我被感动，诚心配合，但并不意味着愿被糊弄刁难！”
叶游言辞严厉，说完背着手断然转身，冰冷地看着身前之人。
“莫不是觉得我外貌低幼，有意怠慢？你可知我早已活过一千岁！视人间万物于草芥！”
她说着直接一挥手。
在空白的墙上投出一片画面。
“这千里眼之二，就是能隔空观物，不计距离。”
高空俯瞰的正是津安城。
马上，它就不断降低，所有的画面拉近，仿佛人瞬间飞过，到达了紫禁城的宫墙里。
它无视任何皇权，直接深入各个庭院，以超高的速度在其中飞行、穿梭。
各种各样的画面被拍摄其中。
吓得陆父手中的笔掉落。
陆母也紧紧搀住丈夫的胳膊，魂不守舍地看着那画面最终停在御书房那道黄色身影上。
叶游又一抬手。
“这千里眼之三，就是跨越万里，超脱时空！”
画面一变，成了戈壁沙漠，一队人马行走在其间，其中有部分奴仆身着红衣，拉着红色的马车，而整队为首的骑马者，将镜头拉近，正是用面巾掩面遮挡风沙的陆泽羽。
他身着武将的银亮铠甲，肤色比在津安时黑上许多，显然受风餐露宿的影响。
叶游收回了手，所有栩栩如生的画面戛然而止，在房间里消失。
她无视陆父陆母，看向陆克己。
“若不是怜惜你的资质，我岂会脱掉伪装，本就不该在凡人面前随意现身。唉，我返回天上，若再下来，可能这人间早已沧海桑田，连大启也不一定存在，你我的缘分更是化为灰烬，你独自想清吧。”
说罢，抬脚离开了这间屋子。
当她跨出的那一刻，刚才那片银辉又一次落在她身上，就像是明灯一般照清脚下的石板路。
她就这样伴着这样的仙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庭院，消失不见。
陆克己行礼躬身送她离去，然后双臂一展，将房门关上。
他转过身来，再次拜跪在地上。
“父亲母亲尽可放心，家仆都已昏睡，不会有他人知晓，而且叶仙人行事仁善，也不会伤害你们。”
陆父后退几步，坐倒在拱北圆椅上，神情恍惚：“猜对前二字，我心中已有答案，实在不该第三次戏弄于她……连天子也不被她看在眼底，这样的仙人，若是插手，岂不是大启的天要变了。”
有这样的千里眼，这个国家将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任何行军战略，帝王密诏，都会被洞悉。
掌握了这些，就能掌握大启。
更不谈其他超脱世俗的仙术。
陆克己并没有慌，他冷静地解释。
“父亲莫慌，仙人也要遵循世道运行和发展规律，不会轻易插手如此大的变故之中，救我等性命可以，指引我得到宝物可以，研发符合当今技术的器物也可以，但皇帝是天子，命运牵系全天下子民，不能轻易变动，况且，仙人又看不进人世间的繁华，怎会有心操纵这些？”
陆夫人连连点头。
“怪不得，她不求名不求功，眼中更看不进钱财富贵，原来如此啊，仙人怎么会看得上人间的俗物。”
陆克己颔首。
“今日我来请求，就是因为她快要离开了，儿子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他再次跪下，声音诚恳真挚。
“多少人在这凡间浑浑噩噩从生往死，追求所谓的功名利禄，儿子本来也是这种人，但遇到她，才知道原来可以人也可以洞悉天地运行之规律，伸手触摸日月与群星，俯游于渊海，翱翔于天际，见识从未见过的风景。”
说到肺腑之中，陆克己眼底带上了泪花，在烛光中闪动。
“她带我见识了那些，一切便都回不去了，儿子的心便再也无法安定在津安，更无法让自己变回庸碌一生的陆将军。”
“大启固然好，可我心底已有超脱于这里的存在，有心驰神往的仙地，它已经深刻于我的脑海，永生不忘！”
“我知此一别就是永远，但我放弃不了这个看外面天地的机会，若是错过，将会抱憾终身，一生都在寻觅惝恍！”
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地说完，陆克己松开抱拳的手，再次向父母深深磕了一头，发出“砰”一声，不再抬起。
“舟儿……”陆夫人动容，上前跪地，扶起头抵在地上的陆克己，将他抱住。
“莫再这样了，你何时这般魂不守舍过，这是好事啊，你终于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长大了，不再事事听你父兄的意见，娘为你高兴……”
说着她回过头来，看向自己丈夫。
“夫君为何迟迟不开口，你难道想让舟儿跟泽羽一般，年纪轻轻就心志已死，行将麻木吗？”
陆父仰头向上，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一声。
“唉——”
他缓步向前，走到这方屋宇之内，忽然悲愤。
“吟出‘攀登上极巅，万峰皆成微。’的诗才大家，最终笔下却写出‘南村稚子笑我步蹒跚’。”1
“高颂‘命赋我能定展才’的长白太师，不也到最后也悲嚎‘世间路似海，我独不能出’。”2
“这世间，哪有什么真如愿，若是能去往仙界，寻得最终极乐，怎样不比这人间苦旅要好呢？”
陆父站定到娘俩儿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儿子，问道。
“我就问最后一句。”
“父亲请讲。”
“这可是你心之所向？”
陆克己仰起头，再次抱拳，声音掷地有声。
“虽万死而不辞！”
于是他看到，他仰视的父亲，最终在斑斓的烛光中，看着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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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两句都是仿写。
1攀登上极巅，万峰皆成微=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南村稚子笑我步蹒跚=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2命赋我能定展才=天生我材必有用；
世间路似海，我独不能出=大道如青天，我独不能出
两句对比，表达即便是曾经意气风发的人，经历过多年沉浮，到最后也终不得志，落寞悲怀，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如此，还不如成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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