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间生命的逝去总是悄无声息的,这对于虫母来说,本应只是耳边听到的祈愿又少了那么微不可察的一丝。
但毕亚斯的生命不同,虫母双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原本还能稳定感受到的,独属于祂亲生孩子的脉搏,就这样轻飘飘的没了一个。
是的,轻飘飘的,因为祂早有预感。
早在毕亚斯选择踏上那条荆棘遍布的赴死之路,早在无数分支可能的预兆中闪现出破碎的陨落画面时。
虫母那链接着蠹星亿万生命意识流的脑海深处,就已种下了这颗名为失去的种子。
祂计算过概率,推演过路径,甚至,在那些连祂自身意志都难以完全洞悉的潜意识的深渊里,可能已经悄然模拟过此刻的绝望。
这是代价,是繁育一脉做下选择后必然附带的阴影,虫母懂得,一如祂懂得星辰诞生与寂灭的定律。
可懂得,与接受,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一切都在祂的预料之中。
这句话像一层冰冷坚硬的宇宙尘埃,覆盖在虫母感知的表层,它告诉虫母,不必惊惶,这是逻辑的终点,是万千可能性坍缩成的既定现实。
然而在这尘埃之下,虫母捂住心口的手所感受到的,却只是一个温暖的,鲜活的,与祂血脉同频的律动,消失了。
祂耳边,寰宇中祈愿的呢喃依旧庞杂如星海,但那独一无二的,带着毕亚斯灵魂印记的声音,确确实实的,断了。
没有渐渐衰弱的过程,也没有模糊不清的片段,而是戛然而止,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在最高音处毫无征兆地崩裂,徒留下听觉记忆里一片刺耳的空白,和后续无边无际的寂静。
那寂静在虫母体内轰鸣。
祂摊开手掌,细嫩的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虚幻的,属于那个孩子的脉搏触感,祂给祂梳理过长发,但那孩子一直都不愿意把过长的头发扎起来。
「因为披散着头发就更像父亲了!」
「我的头发也可以给弟弟们做衣服吧?哎,不行吗?那给哥哥好了!」
「父亲,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能源行星?……我?父亲喜欢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父亲父亲,我发现了一个好孩子,他可漂亮了,等我把他养胖一点就带来给你看!」
「啊,父亲,你去梦里面见过他了啊,是不是超可爱的,性格也很好……父亲,我想让那个孩子继承繁育的力量。」
「父亲,总有人要踏出这一步的,掌握着最少概念的我,一直都是最好的选择……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父亲……」
虫母闭了闭眼睛,祂的眼眶第一次如此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祂思考了半晌,但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就仿佛,那本应汹涌而出的情感已经随着那再明确不过的死亡,一同逝去了。
于是,虫母开始本能的,试图为祂的小蜘蛛寻找新的可能性。
诚然,蠹星虫族确实可以不完全依赖这具肉身的器官,这意味着,祂们的心脏停跳远非生命的终点。
精神链接的深度潜藏,意识的备份与转移,有太多手段可以延缓甚至规避最终的寂灭。
但虫母知道,毕亚斯那倔强的孩子传来的,不仅仅是所谓生理信号的终止,而是某种存在本质的骤然缺位,还有再也无法相见的遗憾和愧疚。
就像星空依旧是那片星空,但某一颗特定的,被祂赋予了名字与特殊意义的星辰,其光芒确凿无疑地永远熄灭了。
你明知宇宙浩瀚,星辰无数,熄灭本是常态,可当真正属于你的那颗小星星熄灭的时候。
你灵魂的版图上,就会塌陷出一个再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虫母的思维依旧在宏观层面运转,处理着种族延续的指令,回应着新诞生的万千子民的呼唤。
祂知道,毕亚斯的生命已陷入不知还有多久的倒计时,但祂作为父亲而非仅仅是蠹星公主的那部分,正以一种近乎荒谬的顽强,拒绝将这份知道转化为承认。
祂依旧在倾听,在精神域里那片死寂的频道上,虫母投入了远超必要的感知力。
仿佛只要祂足够专注,就能从那片空洞的空白中重新打捞起一丝微弱的回响。
祂意识的触须拂过与那可爱孩子相关的所有记忆,那些影像,声音,情感波动,清晰得可怕,却也都戴上了一层名为过往的冷光。
它们曾经是流动的,可延续的现在,如今却成了封存的标本,意料之中的死亡,也像是一篇早已写好结局的黑童话。
而祂不愿接受的心,则在那已然完结的空白处,用无形之笔,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假如和或许,企图修改那早已落定的,墨迹已干的最后一章。
“你怎么了?是累了吗?”
淅淅沥沥的雨声随着王虫充满担忧的询问,终于打破了虫母精神域里的死寂,祂轻轻侧头,看着星期日因为对祂的忧心和关爱而微微颤动的洁白耳羽。
星期日的声音很轻,像生怕惊扰了什么,他温热的手掌覆上虫母捂住心口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关切与支撑。
他能感觉到虫母体内那浩瀚如星海的意识流中,出现了一处冰冷死寂的断层,那与寻常生命的消逝不同,带着更深邃,更隐秘的痛楚。
虫母缓缓睁开眼,眼底映出星期日盛满忧虑的金色眼眸,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星期日微微颤动的耳羽,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失去了一个孩子,星期日。”
虫母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不像是在叹息,祂就好像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但那平静之下,有着连星神伟力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祂的死亡,是存在本身的熄灭,我知道它会来,我也计算过它的必然,但当它真的发生时,这二者都变得毫无意义。”
祂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星期日的眼眸,看向这位年轻王虫的灵魂。
“我链接着亿万子民,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如同银河的沙砾,我是他们的源头,是他们的归处。
我理应习惯告别,可毕亚斯,祂不一样,祂是我孤独走向创造时,亲手塑造的第一个,拥有独立完整意志的孩子。”
虫母的指尖停留在星期日的耳羽根部,感受着那里细微的悸动。
“我给了他生命,给了他爱,给了他可以选择的道路,也感受到了祂的终结。
这是我默许的,甚至是我推动的。
因为在我看到的未来里,这是必要的代价,是你们通向自由路上,必须用于铺路的,一块顽石,即便那块石头,是我心爱孩子的心脏。”
虫母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细缝,流露出非常明显的人性化的迷茫与痛楚。
“我爱祂们每一个,星期日,爱到愿意为祂们规划未来,爱到必须亲手为祂们中的一些,写下悲哀的结局。
这感觉很奇怪,对不对?我明明是想给予祂们最大的自由,却不得不先施加最精密的操控,然后,看着祂们牺牲。”
星期日的心被揪紧了,他能理解虫母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却又被其中蕴含的,近乎冷酷的深情所震撼。
他看见的,是虫母在星神的职责与父亲本能之间被撕扯的灵魂。
祂的爱如此宏大,却又如此残忍,对众生,对亲子,对祂自己……星期日不禁开始思考,如果是自己面对这份爱,他该如何自处。
“你问我怎么了,” 虫母终于将目光焦距落回星期日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我只是在体验,在确认,确认失去的滋味,确认必然与情感交锋时的无力。
确认为了那个未来,我究竟能承受多少,又必须让所爱之人承受多少。毕亚斯是第一个,但不会是最后一个,在拆解命途系统的过程中,会有更多的必然陨落,更多的爱被置于天平上衡量,牺牲。”
祂轻轻反握住星期日的手,力量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牵引:“星期日,我的爱,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繁育走上这条路之后,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我建立系统,赋予意义,播撒生命与爱,然后,在时机成熟时,我必须亲手拆解它,哪怕这意味着否定自己的一部分,伤害自己最爱的一部分。
我要抹去的,不仅仅是繁育,更是我自己作为星神的这重身份,带给这整片寰宇的桎梏。”
虫母的语气渐渐变得坚定,那迷茫与痛楚被一种深沉的决意所覆盖:“星期日,你要清楚,毕亚斯的逝去,是这漫长手术中第一道不可避免的伤口。
它会提醒我,也提醒你,我要做的事,没有回头路,也没有不流血的捷径,而我将利用你对我的爱,将你卷入这场必然沾染罪疚与悲伤的变革。
我道歉,这并非虚言,但……但我依然需要你,星期日。”
虫母抬起手,抚上星期日的脸颊,拇指擦过他不知何时滚落的一滴泪。
“我需要你的秩序去温柔的抹除,我也需要你的爱来支撑我走完这段最孤独,最不被理解的道路。
当所有的概念被剥离,当命途的枷锁粉碎,当生命归于本征的爱与自由的时候……或许,连失去的意义也会被重新定义。
到那时,所有为此付出代价的灵魂,才能真正安息。”
星期日在虫母的眼中,看到了那悲伤与残酷交织的宏愿,祂像是在对他忏悔,又像是在为了这份爱而宣誓。
“我爱你,星期日,所以,我自私的,将最沉重的罪与最光明的希望,一同交托于你。
至于,你问我是否累了?” 虫母极轻地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泪,终于从祂干涩的眼角滑落,却在半空中化作点点微光消散。
生命死亡反馈回来的能量充盈在祂的体内,这让流泪都成为奢望。
“不,我只是,更清晰地看到了前路的荆棘与终点的微光,而我,愿为那个未来,倾注我所有的一切。
包括我的孩子,我的身份,我的爱,以及,你可能会因此对我产生的憎恨。”
星期日怔住了,他感受到虫母话语中那牺牲一切的决绝,也感受到那决绝之下,对自己深沉的,甚至带着悲悯的爱。
虫母早已预见了所有可能的痛苦,却依然选择前行,并将他牢牢绑定在这条道路上。
他无法憎恨,只有更深的沉溺与更尖锐的心疼,他闭上眼,将额头轻轻抵在虫母的掌心,声音哽咽却清晰:
“我明白……可我依然会……选择爱你,跟随你,即使前路是罪,是荆棘,是你的棋盘上又一枚,必要的棋子。”
“不是棋子,星期日,” 虫母的声音温柔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我们将是同行者,是罪恶的共犯,你是我引领寰宇生命通往自由彼岸时,唯一愿意紧握的手,也是我……可能唯一无法彻底牺牲的私心。”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难言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孤零飘浮在宇宙中的玻璃花房上。
虫母其实没有告诉星期日,这座漂亮温室的门是锁住的,最终,也只有一个生命,可以从这座温室中走出,去继续创造,末日后能令寰宇苏生的乐园。
是的,爱是繁育的本能,繁育因爱而盛大,而一切,都是为了未来更盛大的繁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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