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带着姜向东出来，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
曹小平望了一眼姜向东，说话吞吞吐吐：“钱记者，中午……这个……”
餐桌上警匪一家，总归不是一件惬意的事。
“曹主任，范局中午抽不开身，你也忙，我们晚上再聚吧。” 钱晓伟理解曹小平的难处，敷衍着。
跟曹小平握过手道过别，钱晓伟招呼姜向东上车，直奔城边上一个农家菜馆。他们点了几个口味菜，一人要了一瓶小包装白酒。
姜向东站起来敬酒，感激涕零全在脸上。
“我们之间，搞得那样隆重干嘛。”钱晓伟拉姜向东坐下，碰了一下杯，说，“东胖子，你还是那么仗义。”
“你晓伟才叫仗义呢，要不然我这次只怕又是一两年。赔偿损失和医药费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没把我当兄弟了啊，这点小面子，你必须给我。”
“起码是一两万呢，又不是一个小数目......”
“一点小钱，你就不要放在心上，好了，不说这个了。你现在专门给人收账？”
“没有呢，这次是帮朋友的忙。平时主要是跑摩的，勉强混得一口饭吃，只怪自己没读什么书。”
“除了跑摩的，还干些什么呢？”
“我们这种人还能干什么，不就是玩点小赌博，麻将、跑得快、斗牛，什么都来。哪像你晓伟，是在江南见过大世面、干大事的人。”
“那你也去江南见见大世面嘛，老是在酉县跑摩的，哪天能混出头来？”
“就我？给你晓伟提包还不够格。”
“东胖子，不是跟你开玩笑呢。我在江南山水大酒店承包了一个桑拿中心，再过个把月就要开业了，你在家跑摩的玩赌博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去帮我管理场子呢。还有啊，承包协议到现在还没有签，因为我是公职人员，不方便签这个字，到时候你就作为承包人，把协议签下来，要得不？到了江南你就知道，我钱晓伟还是说得起话的人，你东胖子代表的是我，要多少面子有多少面子。待遇方面嘛，包吃包住，每个月给你一万五的工资，要是生意好赚了钱，年底不会少你那一份的，怎么样？”
钱晓伟说事，常常是一开口，就把目的与承诺和盘托出，生怕别人不愿意听下去，生怕还没说完就被拒绝。每每这样，他又十分懊恼，总觉得自己待人接物，修炼得还不够老道，不会像人家一样慢条斯理循序渐进。
他反复告诫自己，今后谈事一定要从容不迫娓娓道来，表现出一个老板胸有成竹的大家风范。
“晓伟，今天我能这么快就出来，都是你面子大。你这样抬举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是小时候那句话，哥贴你！”
姜向东敬了一杯酒，接着说：
“我这个人你也晓得，从小就不会说漂亮话，也没有花花肠子，绝对不会在背后搞你的鬼。我有一个贴心兄弟，叫佘彪，我们喊他彪子，个性跟我一样，我只带他去，一起帮你看场子。”
“好！兄弟又可以在一起了，所谓分久必合啊。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回江南，你叫上彪子一起过去，我在酒店旁边给你们租一套房子。桑拿中心还在装修，请了一个熟悉场子的人监工，你们正好跟他学学管理套路。”
钱晓伟回敬了一杯酒，又交代：
“另外啊，我们兄弟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你随便怎么喊我都行，但在别人面前，还是喊钱总合适些，场面上的事，马虎不得哩。”
两兄弟正把盏言欢，小赵打来电话：“钱记者，吴部长上午事情特别多，刚刚忙完，中午来不及请您吃饭，晚上您没有别的安排吧？”
“哦，没关系。晚上范局长在圣龙山庄订了包厢，我的意思啊，请吴部长过来一起聚聚。要不麻烦你跟他汇报一下，政法系统的宣传工作，也离不开你们的支持呢。”钱晓伟客气道。
小赵说：“好好，我马上汇报，再联系您。”
挂了电话，钱晓伟总感觉不妥，公安局长请客，喊一个常委来作陪，只怕吴前勇会难堪。又想，管他呢，反正吴前勇一身的难堪事，不在于多这一件，由他来不来。
钱晓伟刚刚释怀，小赵回话：“吴部长说要得，到时麻烦您将包厢号发给我。”
“晚上宣传部长和公安局长请我吃饭，你一起去吧。”钱晓伟跟姜向东碰杯，轻轻抿了一口，随意说道。此举虽然冒失，他还是想让姜向东去开开眼界，看看他钱晓伟如今回到酉县，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相信过不了几天，吴、范陪他吃饭的事，就会在同学之间流传开来。
姜向东显然有些慌乱，语无伦次：“我不好去吧，脖子上有伤，我这个样子，我又不会说话，我我……”
“怕什么，公安局长又不会抓你，说不定还要跟你干杯哩。脖子上有伤没关系，人家还以为是你老婆抓的，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是吧。吃完饭回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穿精神点啊。”
钱晓伟一边说笑，一边拍着姜向东的肩膀。
五点半，钱晓伟和姜向东来到圣龙山庄，推开包厢门一看，只有曹小平和彭所长坐在里面。
钱晓伟上前跟两位握手。
曹、彭看见钱晓伟身后的姜向东，面面相觑了几秒，马上恢复了和颜悦色。他们的脸皮跟面皮一样，随便一捏就变了样子。
曹小平客气地向姜向东伸出手，姜向东赶紧用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这才一把捉住曹小平的手使劲摇晃。
彭所长只好满面笑容，也跟着和姜向东握手致意，还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两人就像老朋友，两人就是老朋友。
钱晓伟跟曹、彭扯着闲谈。姜向东双手夹在膝盖之间，两腿晃个不停，弓着腰洗耳恭听，不时还跟着笑两声。
曹小平说：“这次春雷行动，老彭他们所立了头功，还要请钱记者多美言几句啊。老彭，记得多敬钱记者几杯酒哟。”
彭所长连忙点头称是。
钱晓伟进门时还觉得奇怪，局长请客，一个所长来凑什么热闹？现在才明白，城关派出所是县局树的典型，彭所长过来作陪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见外面一阵响动，服务员打开门，吴前勇和范卓辉谈笑风生阔步而来，小赵蹑手蹑脚紧随其后，一行人热热闹闹进了包厢。
钱晓伟起身相迎，没想到吴前勇跟他来了一个熊抱。松开手，吴前勇朝钱晓伟上下晃动着食指，玩笑道：“晓伟，现在眼里只有卓辉局长，要不得哟。”
钱晓伟说：“部长冤枉我呢，哪次来都要先给您打电话汇报行踪，您说是吧。”
“吴部长这样说，让我无地自容啊，我们公安的宣传工作，都在您的运筹帷幄之中呢。”范卓辉笑着附和。
跟范卓辉、小赵握过手，钱晓伟犹豫了一下，没有介绍姜向东，省得他又搓裤子。他有些后悔带姜向东过来，街头小混混，到底登不得大雅之堂。
吴前勇在主位落座，钱晓伟和范卓辉分列两边，其他人依次坐下。
钱晓伟一眼看过去，发现姜向东懵懵懂懂，坐在了门口买单的位置，抢占了曹小平的地盘。他心里暗自发笑，却不便再说什么。
范卓辉请示：“吴部长，您看喝点什么酒？”
吴前勇说：“来点红的吧。”
大家一致响应：“红的好红的好。”
吴前勇说：“喝酒也要讲民主嘛，是不是，你们要是有人想喝白的，自己随意啊。”
曹小平说：“我们跟领导保持高度一致。”
大家纷纷附和。
吴前勇点头微笑，宽容了曹小平带头践踏民主的行为。
范卓辉只顾着招呼吴前勇，这会才记得介绍曹小平和彭所长。
吴前勇嘴里念叨着“不错不错”，目光转向了姜向东。
姜向东本来端着杯子在喝茶，一看吴前勇注视着自己，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茶杯掉落到桌上，溅了曹小平一身的水。
钱晓伟看眼下情形，不能不介绍姜向东了，他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是我同学，小姜。”
他没有说出姜向东的名字，是怕他恶名在外，有失自己的面子。转念他又自嘲过于迂腐，姜向东真要有那么大的名声，早就被这种场合熏陶得器宇轩昂了，何至于如此战战兢兢张皇失措。
吴前勇哦了一声，问道：“小姜做什么的呢？”
彭所长坐在旁边，姜向东刚从他的手里侥幸逃脱，哪里还答得上一个字，只是低眉顺眼嘿嘿傻笑。
“小姜在江南工作，是一家酒店的大堂经理呢。” 钱晓伟只得替姜向东圆场。
说罢，他有些心虚地望了望曹小平和彭所长，只见两位正朝姜向东颔首微笑，流露出幸会加久仰的表情。
“小姜不错，大堂经理嘛，那也是中层干部，小姜不错。”吴前勇赞不绝口。
终于上菜了，场面却冷清起来。
本来是范卓辉请客，此刻坐在吴前勇旁边便成了陪侍，不敢越权举杯。
吴前勇虽然掌握着话语权，又不好喧宾夺主。
尴尬片刻，范卓辉到底忍不住，说：“现在，我们恭请吴部长致祝酒词吧。”
听到掌声响起来，吴前勇这才端起酒杯，说：“今天我就借花献佛啊，感谢卓辉局长的盛情款待，感谢晓伟长期以来宣传酉县推介家乡。这个啊，希望晓伟今后像支持我一样，支持卓辉局长。”
几轮酒下来，桌上已经其乐融融。
钱晓伟见姜向东傻坐在那里，招呼道：“小姜，给各位领导敬一杯酒啊。”
“各位大领导，跟着钱总……”姜向东赶紧举杯，只敢望着钱晓伟说话，见钱晓伟瞪了他一眼，马上改口，“记者认识了你们，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了，我先干为敬。”
姜向东的话连贯起来，就成了“钱总记者”。
吴前勇抚掌而笑：“晓伟啊，只听说过总编辑，头一次听说总记者。你当了这么大的官，怎么不通报一声啊？”
大家都笑。
吴前勇又说：“小姜不错，很幽默嘛。”
“嗯，小姜很幽默，来来，喝酒喝酒。”范卓辉举杯示意，姜向东连忙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曹小平和彭所长也跟姜向东碰杯，还啧啧称赞：“到底是钱记者的同学，又是大堂经理，幽默得很啊。”
各位大领导都这么随和，姜向东比先前自在活跃多了，不时向大家敬酒。觥筹交错中，街头流氓和达官显贵，就成了水乳交融的酒肉朋友。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而散。
坐在车上，姜向东还在感慨：“晓伟，当官的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哩，没想到他们还会笑。你看，那个范局长还敬了我的酒。”
“你以为他们都是包拯，只会黑着一张脸啊。” 看到姜向东说得一本正经，钱晓伟噗嗤一笑，笑过之后，不免又同情和理解了姜向东，他以前面对的所谓当官的，不是警察就是法官，眼里和心里装着的，从来只有声色俱厉。
再看街头，华灯初上人流如蚁。有人寻欢作乐，有人苦谋生计，一幅惟妙惟肖的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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