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坐在市摄影家协会的会议室，感觉从窗外透射进来的不是光线，而是光环，落在他面前的红色聘书上熠熠生辉。
这种视觉和心理上的新感知，来自于房交会的子活动“江南城市变迁摄影大赛”。收到郭春海公司打过来的冠名费50万元以后，钱晓伟马上和市摄影家协会签订了一个合作协议，交了5万块钱，由协会负责摄影大赛的组织工作。今天在市摄影家协会召开的理事会议上，他全票当选协会副主席，钱副主任从此摇身一变，成了令人尊敬的钱副主席。
钱副主席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凉爽的会议室出来，站在大门口，只见黑云压城，感觉天气异常闷热，空气仿佛头发上粘稠的摩丝，凝滞在一起，抹都抹不开。走到车前，他的背上早已是汗津津的一片。
平时上车，钱副主任都是一头钻进驾驶室，今天拉开车门，钱副主席是先抬屁股侧身坐进去的。他正意犹未尽在方向盘前适应新的角色定位，接到了康建的电话。
“钱主任，江南春城，就是那个郭老板，郭春海开发的楼盘，惹上大麻烦了，现在有将近20个记者到了区委区政府，已经被宣传部安排在三楼会议室。具体情况电话里跟你讲不清，古书记让我喊你马上过来，我在大门口等你啊。”
一路横冲直撞，只用了10多分钟，钱晓伟就赶到了青云区委区政府大院。
康建上车，客套话都没一句，直接说事：
“先别上去，我简要跟你讲一下来龙去脉。江南春城总面积150亩，当初获批时用地方式是划拨，用途是经济适用房。后来郭春海他们在国土局将其中90亩改为出让用地，用途改成经营性房产，剩下的那60亩，性质还是划拨用地，也就是经济适用房用地。开盘后，那60亩范围内的经适房，郭春海他们也按照商品房出售。”
钱晓伟说：“挂羊头卖狗肉，宰人不眨眼，郭春海这个屠夫，活该他出事。”
“他出了事，还不是我们擦屁股。虽然合同上标注了土地性质为划拨用地，但购房者要么没过细看，要么根本就不懂，大家就这样一直蒙在鼓里。最近江南春城有一个业主，想用房子抵押贷款，到了银行才被告知，经济适用房必须满5年才能抵押，这才晓得自己花商品房的价钱买的却是经适房。这件事一下就传开了，业主们找开发商讨要说法，开发商支支吾吾不能自圆其说，也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昨天上午，还有几个业主闯进古书记的办公室大吵大闹呢，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可古书记再重视，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啊。”
“按照剧情发展，接下来业主们就到各大媒体投诉，是吧？”
“呵，我可没心思跟你说笑，你说的没错，这不招来了一大批记者嘛。刚才宣传部的人请他们出示记者证，有的拿出来了，有的却胡搅蛮缠不肯配合，还差点起了冲突，已经搞不清是真是假了。”
“管他是真是假呢，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太认真，免得犯了众怒。尤其是那些不入流的媒体，比如一些小报纸、小杂志、小网站的记者，都是惹不得的，别看他们的媒体影响不大，只要稿件一刊发一上网，马上就可以传遍全国，到时候再搞危机公关，删稿删帖，成本就太高了。”
“古书记说你在媒体有很多朋友，脑子又活泛，更了解记者们的诉求，相信你有特殊的方式方法化解矛盾，所以让我请你来帮着协调沟通一下。书记说了，现在关键是不要把事情搞大，不能扩散，必要的时候，你可以代表区委区政府，给大家一个基本承诺，区里一定会妥善解决问题。”
“既然书记开了金口，那我就试试看。主流媒体的记者嘛，十有八九我都认得，应该会给我一点小面子，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记者们，无非就是拿钱封口。这样吧，你让宣传部的人马上提5万现金，每个信封装1000块，送到会议室，我会见机行事。你现在就跟宣传部那边打电话吧，钱到位了，我们再上去。”
康建立即依计行事，打过电话后，唉声叹气的，跟钱晓伟坐在车上干等。
钱晓伟说：“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最急的只怕是书记哩。”
“是啊，书记不但急，还要白白受人家的气。昨天来的那几个业主，在他办公室敲桌打椅，大骂官商勾结坑害百姓。书记脾气真好，始终微笑着，还给人家端茶倒水。也是没办法啊，只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嗯，确实是海阔天空，一下子招来这么多记者。”
“最难缠最麻烦的还是记者，书记现在头都大了。”
“那你还喊我来。”
康建笑道：“这叫从敌人的内部开始瓦解敌人。”
正闲扯着，康建的手机响了。
他接过电话，朝钱晓伟点点头，说，上去吧。
走进会议室一看，本地主流媒体的记者，钱晓伟基本上都认得，便跟他们一路打着招呼，也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大家一边交头接耳，一边焦急地张望门口。
钱晓伟站起来，笑容可掬地扫视了一下全场，说：“伙计们，我知道你们在等什么，很遗憾，该来的全都来了，我这个不该来的呢，也来凑热闹了。不瞒你们说，我今天不是来采访的，是来拜会老朋友结识新朋友的，希望大家给点小面子，听我钱晓伟说几句。”
会议室里马上肃静下来，掺杂着各种表情的目光，在钱晓伟的脸上来回碰撞。
“要说经适房当商品房卖这个事呢，你们心里都有数，其实算不上什么新闻，各地都有这种现象。你们过来采访，目的就是给业主讨一个说法和结果，当然了，这也是我们作为记者应尽的社会责任。关于这点，我钱晓伟以人格担保，区里一定会尽快督促落实，给广大业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一个不知来自哪家媒体的记者发问：“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是站在情和理这一边的，这位朋友稍安勿躁啊，容我把话说完。坦率地讲，我今天过来横插一杠子，还是有私心的。大家都知道这两年楼市持续低迷，今年的春季房交会都被迫取消了，我表妹就是在这个不利条件下，承办了这届秋季房交会。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们，经组委会多方协调，青云区政府已经同意特别支持本届房交会。组委会之所以看好青云区，目的并不在于区里给多少赞助费，而是利用这个房地产大区的影响力和号召力，给房交会打一针强心剂。”
又一个面生的记者插话：“一会表妹一会房交会，跟江南春城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呵呵，这位朋友想多了，我表妹虽然有几分姿色，但跟江南春城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开个玩笑啊，大家不要介意，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大家想一想，如果江南春城的事，通过媒体报道闹大了搞臭了，青云区政府参与特别支持就是自讨没趣，就有可能退出房交会，区里的开发商就会跟着打退堂鼓。我表妹本来就是顶着天大的压力做这届房交会的，请求大家不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为难她一个小妹子。我跟在座的不少人，是老朋友老伙计，都在媒体圈子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钱晓伟再次恳求同行们，帮她一把放她一马！”
钱晓伟说罢，跟大家深深鞠躬，递给身旁的康建一个眼色。
康建点了一下头，宣传部的人马上给每个记者发了一个信封。
记者们你看我我看你，有的说这不是钱的事，有的说是领导派来采访的、回去交不了差，有的掏出手机只顾低头发信息。
钱晓伟跟康建耳语了几句，康建便起身跟宣传部的人嘀咕着，每个记者又收到一个信封。
“大家都不容易，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钱晓伟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麻烦各位留下单位和联系方式，我会跟表妹打好招呼，保证今天到场的所有媒体，都有房交会的广告。这样处理，伙计们总可以回去交差了吧。”
会议室里终于有了笑声，记者们纷纷跟钱晓伟打着招呼，陆续离去。
康建问：“你刚才说再准备5万块钱，还要送过来吗？”
钱晓伟说：“当然要送过来，而且要快，还是每个信封装1000块，有备无患呢。”
窗外，沉闷的雷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在耳膜里低回和缠绕，就像火车撞击着铁轨，拐过了远处的大弯，已经从你的视野里彻底消失，脚下却依然能感受到一丝震颤。
不一会，第二拨第三拨记者纷至沓来。
康建清点了一下人数，共有26人，比第一拨还多，有一家小报竟然同时来了7个记者。
钱晓伟说，来的都是客，按人头发钱吧。
忙到快一点，才将记者全部打发走。
康建问：“你怎么知道还有这么多人要来？”
钱晓伟笑道：“那些小报小刊的人，拿了红包后忙着发信息，是在呼朋唤友一起奔小康呢。不用看信息，我就知道是怎么发的，快来青云区委区政府三楼会议室，老板很厚道红包很厚实。哈哈，媒体这个生态圈，我比你更了解啊。”
康建请钱晓伟出去吃饭，刚走到门口，一场大雨噼噼啪啪倾盆而下，十几分钟后又戛然而止。
浆糊一样的空气终于化开，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钱晓伟深深呼吸了几口，只感觉从喉咙到肺部，大气磅礴痛快淋漓。就像在桑拿房里湿蒸了一个小时后，再站在冷水龙头下尽情享受清凉。
下午两点半，钱晓伟和康建来到古向凌的办公室。古向凌忙起身相迎，握着钱晓伟的手，又拍打着他的肩膀，说：“晓伟，谢谢你及时救火啊，整个过程我都听说了，这个这个，于公于私都说得滴水不漏，好啊，好，好。”
此刻，古向凌的脸就是一张质地上乘的宣纸，笑容就是淡雅的墨水，快速而匀称地氤氲开来。
钱晓伟想，昨天那几个业主在古向凌办公室拍桌打椅时，他的脸一定是毕加索画出来的。再看古向凌的脸，马上就抽象成了一条沟壑纵横的苦瓜，他忍不住坏笑了一下。
“书记，您不能光叫好啊，我可是拿人格担保区里会解决问题的。”
“人民群众的利益，我们从来都是摆在第一位的，也不会让你失信于人的。我们会尽快督促有关部门，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说到人民群众，古向凌的脸不由自主肃穆了许多，就像夏天夜幕突然降临，天空被铅笔涂鸦出厚重的色彩。
“书记，还有一个问题，为了封口，我已经承诺到场媒体都给广告呢。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因为今天的突发事件，计划外的广告投放大约有80万，您看这笔费用，能否考虑由区里承担？”
“这个嘛，嗯，没有问题。我的意思呢，由区里跟你们补签一个合同，追加80万的赞助费。康建，你负责落实一下，我们不能让晓伟帮了大忙，还要负担额外的费用，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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