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莺飞草长时，钱晓伟双喜临门，先是坐上了江南日报编委的位子，随后又当选为江南市摄影家协会主席。
经过编委钱晓伟的力荐，雷声远再次出任要闻部主任，这个在报社有口皆碑的标志性事件，为他真正赢得了一呼百应。
钱晓伟时刻将自己和王利军区分开来。吴前勇时代的钱晓伟，应该是令人敬爱的，而朱快莱时代的王利军，顶多是令人敬畏的。人与人相处，敬爱发自内心，敬畏来自表情。他需要内心的拥护，不需要表情的敷衍。
牛契在马大明离任不久便荣升总编辑，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钱晓伟，都不拿正眼瞧他，总是望着他的左边或者右边微笑，这种目中无人或者说笑中无人，让他很是受用。他从心里愈发佩服牛契，无论身处朱快莱时代还是吴前勇时代，无论当副总编辑还是总编辑，人家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卑不亢，这才是他学习的榜样。
所以他在报社，总是将爱憎分明藏在内心深处，留给别人的一贯是平易近人的表情。
这种表情的敷衍性，是他自身需要的，是用来迷惑别人的，是用来掩藏内心的。如果一眼就能让人看穿喜恶和心思，又怎么配当钱编委和钱主席呢？他几乎把这种居高临下的平易近人，当成了一种修养来修炼。
习惯于敷衍别人，不喜欢被人敷衍，他认为这不算道德层面的缺失，而是一个人角色身份变换后，在精神层面获得的一种补偿。
钱主席现在是主席台上的常客，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油抹水光纹丝不乱。他本来不算一个注重形象的人，几乎从不西装革履，最讨厌一本正经。可是台下那么多敬仰的目光，迫切需要他的温文尔雅或者器宇轩昂。一想到大多数人民的利益，他只好委屈了自己。
无限风光的背后，还藏着一个如同惊弓之鸟的钱晓伟。
这几年，老虎和苍蝇一大一小两只动物，在中国大地成了过街老鼠，“打虎拍蝇”几乎成了天天连播的动作大片。钱晓伟虽然离老虎很远，但是一直混迹于苍蝇窝里，他知道这群苍蝇迟早是要叮人的，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
尤其是贾亦真的实名举报事件之后，他感觉自己正被人一点点剥光，然后架到火炉之上一遍遍炙烤。没错，他如今就是一张烙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着、重重拍打着，命运从此掌握在了别人手里。
他如今是江南市纪委江南廉政网的铁杆粉丝，自己都记不清每天要浏览多少遍，虽然身边的那群苍蝇还没有一只栽进网里，但是谁又敢保证他们下一秒不会撞到粘蝇板上呢？
坐在办公室，对着江南廉政网的页面，他甚至可以盯上一个小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盼什么，如同一个木头人。
其实他所盼的正是他不盼的。
他甚至责骂自己的这种执拗，甚至嘲笑自己无事生非的险恶用心。可他还是抵不住那个页面的诱惑，就像他和那群苍蝇当初止不住对腥味的追逐。
每天下午的报题会和晚上的编前会，他都要特别留意有没有市纪委的消息，只要听到“市纪委”三个字，他就会心惊肉跳，就会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一个字也不放过。虽然都只是虚惊一场，但头上的那把利剑只要悬着，他就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有的苍蝇就在他的微信朋友圈里，他每天都要发个信息亲切问候一下，直到大家都有了回应，证明同志们都活得好好的，他才松下一口气来。他今天总算悟透了那句广告词，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回到家里，他习惯于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呆若木鸡了无生气，如同一堆腐肉，只等苍蝇飞舞而来。哪只苍蝇都有可能叮他一下，只是不知道谁抢先下口。
……
突然有敲门声响起，他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刚把门打开，罗奎给他戴上了手铐。
他问，奎哥，你什么意思？
罗奎一言不发，将他押上了警车。
转眼间他就坐在了被告席上。
林敏之抓起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吼道，钱晓伟，你敲诈勒索国家公职人员，在酉味道投毒，组织卖淫嫖娼，坏事干绝，你可知罪？
他刚要辩解，却被人勒住了脖子戴上了头套。
等他从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才发现被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
樊守人蹲在旁边，面目狰狞狂笑不止，往他脸上吐了一口痰，然后朝后面打了一个响指，两条狼狗张牙舞爪猛扑上来。
......
他双手奋力一撑，从沙发上鱼跃而起，额头和背脊上早已是冷汗淋漓。他揉了揉眼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从噩梦中惊醒，他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一只苍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的第一口会叮在谁的身上呢？
转辗反侧中，又是一夜无眠。
刚刚有了睡意，手机闹铃响了。他费力地爬起来，站在浴室镜子前，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在心里哀叹，这种坐以待毙形同等死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可他偏偏是一个体面的人，必须人模人样的把日子过下去。今天上午他还要参加摄影家协会的一个重要活动，钱主席还要面带微笑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
他朝镜子努力挤出了几张笑脸，看了好半天还是拿不准，哪张是自己要的，哪张是别人要的。
在令人窒息和癫狂的煎熬中，他突然间培养了“达者兼善天下”的美好情操。他请付德山题写了一个“善”字，送到江南最有名的字画店荣华斋，用鸡翅红木装裱好，挂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其实，这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他“穷者独善其身”的时候，就对这种美好情操满怀渴望和幻想，乃至于嫉妒。
烦闷焦躁的时候，他总是叼着烟，仔细端详着这个力透纸背的“善”字。他喜欢这样面壁，有时思过，有时思善。越看越觉得，这是世上最具包容性和感染力的一个字，如同接受一场洗礼。看着看着，心慢慢变软，似乎就要融化，竟然生出了满怀慈悲。刹那间，这个字仿佛就成了一个菩萨，端坐在墙头。
这不过是偶尔的灵光一现，他几乎把它当做一种暗示。对面墙角摆着一个花架，他将郁郁葱葱的水仙移开，换上了一只香炉。
每天早上起来，他都要点上三根香，背对着那个“善”字，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每每礼拜完，他的心里就升腾起一股向善的力量，一种向好的信仰。
心有寄托之时，善念加持之际，他又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担忧，或者说是一种诚惶诚恐的预感，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许就止于下一秒。平安无事过一天就是赚一天，他必须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爱做的事。
他不太热衷于参加这个会那个会的募捐，而是积极奔走在公益的民间小路上。他经常走街串巷访贫问苦，甚至连地下通道的一只钵子也不放过。他还亲自下乡实地考察，跟10个家庭贫困的大学生结成了对子，帮助他们完成学业。
他常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好事不做到坏人身上。
周末的时候，他偶尔也去看看钱海的妈妈，要么给钱，要么送东西。老人家每次都要问，你爱人呢？他每次都说，她忙。心里却生生的疼。魏妙果这个女人，注定要让他疼一辈子。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并不是自己去看钱海的妈妈，而是代表魏妙果。他们两个当着老人家的面有过承诺，有时间会去看她。他能守信，魏妙果就没有失信，这就是最大的善意。虽有矫情之嫌，但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一个人如果把济苦怜贫当成生活的全部，他一定是一个慈善家。他钱晓伟不过是把兼善天下视为一种情操，确切地说是一种情趣，显然难当此任，他更倾向于做一个摄影家。
只有在摄影的时候，他才真正回到了过去的自己，可以不修边幅，可以无拘无束，甚至可以无忧无虑。摄影是一种生活，他喜欢这种不用装模作样的生活，喜欢这段卸却心灵镣铐的旅程。
跋涉于山水之间，流连于市井一隅，有时候一片树叶和一块砖头，都令他强烈震撼。他热爱这些细节和细小，正如他也捕捉那些宏大述事。这就是镜头里的人生，见微知着感动常在。他的电脑文件夹和U盘里，分门别类排列着成千上万张作品。有的人有的事，已经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逝，可是影像和记忆依然鲜活如初。
他忽然觉得，自己拍摄的不是照片，而是时光。他忽然觉得，能够背着相机自由行走的每分每秒，都是弥足珍贵的好时光。
他没有辜负和浪费这些好时光。他害怕再也没有多少好时光供自己挥霍。
为了提高江南人民的审美情趣，激活江南人民的艺术细胞，由市摄影家协会牵头，组织了一场高规格的“以时光的名义.钱晓伟摄影作品巡展”。
罗民主、康建、罗奎和派出所的弟兄们，作为重要嘉宾纷至沓来，孙资、史大鹏和郭春海等人也应邀前来捧场。
大家边走边看，不时有人指指点点。钱晓伟一眼望去，看见的不是人头攒动，而是群蝇乱舞。
钱晓伟站在门口，送走一拨又一拨客人，刚要转身进去，只见远处的墙角飘出一个身影，朝他径直走来。
是柳镜屏！自从那次从她的床上落荒而逃，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钱晓伟老远就向她伸出手去，她没有响应，只是笑着点头而过，说：“我又不是来看你的。”
柳镜屏一幅一幅作品认真看过去，一句话也不说，钱晓伟只好跟在后面，也沉默不语。
欣赏完回到门口，钱晓伟说：“柳总监，没想到你会来捧场，谢谢！”
柳镜屏点赞：“作品很不错，有感染力，真的。”
“你发自内心的微笑，比发自口头的赞美更有感染力，真的。”
“切！你搞摄影创作的时候，一定不是钱晓伟。”
“第一次跟你尽情创作的时候，我是钱晓伟，第二次放弃创作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现在有一个强烈愿望。”
“真的啊，我一定满足你。”
“一脚踢死你！”
东拉西扯了一会，柳镜屏抬手指着墙上，说：“那两幅栀子洲的，韵味十足。”
钱晓伟知道她说的是那两幅航拍作品，一幅是阳光普照下的栀子洲，一幅是烟雨凄迷中的栀子洲。一个地方两种意境，一幅大气磅礴襟怀坦荡，一幅幽远深邃藏而不露。如同一个人的两张面孔，一张活在人前，一张活在人后。
他顺着柳镜屏的手回头远远望去。
阳光普照下的栀子洲，俨然一个“！”。
烟雨凄迷中的栀子洲，俨然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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