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定，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老婆婆映入了众人眼帘。
她走路一瘸一拐的，面上还有几个形状不一的疤痕，头发亦颇为稀疏，又因人格外枯瘦，穿着的灰袍耷拉在身上，莫名显得有些畸形。
可她一双眸子却颇为清明，很快站在男童身后，狐疑的看着宋昭玉几个，“你们是何人？”
锦衣卫问道：“婆婆，你可听说过这周围何处，有个古章村的？”
一听此言，这老婆婆并未像前面所问那几人一般摇头否决，她先是有些意外，而后缓声问：“你们问古章村做什么？”
此言令都督眼底微亮，他翻身下马来，和气的道：“婆婆可是知道？我们是京城衙门的人，想找几个古章村的老人问些事情，您可知道古章村的事？”
老婆婆面色稍冷，“你们不必找了，古章村的人都死绝了。”
都督蹙眉，“死绝了？为何死绝的？”
“瘟病，大概十几年前吧，得了一场瘟病整个村子人都死了。”老婆婆枯瘦又带着疤痕的脸上现出几分嫌恶来，又指了指西南边的豁口，“从这里往前走个五十里，便能看到一条山沟里，有好几家废弃的民居，那里便是古章村。”
五十里！
都督眼前一黑，“那，那个村子没有活人吗？”
若是没有活人，那宫女怎会说她也是来自古章村？而且还搞了个祭坛出来？又或者其他村子的人知道了古章村的祭坛之法，而后仿之？
都督心底颇多疑问，这是老婆婆道：“基本没了，有的也都背井离乡去了别处了，他们村子里生过瘟疫的，是人都害怕与他们打交道，老婆子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古章村这个名字了。”
都督听的一颗心不断下沉，又问：“那婆婆可知古章村从前有种厉害的祭神之法？”
老婆婆听的狐疑更甚，“你们是锦衣卫的人，问这个做什么？”
都督半真半假道：“锦衣卫的人也信这些啊，求神好让自己升官发财，我们此番，是替贵人们跑腿的，婆婆若是知道，不若告知我们，必有重谢。”
老婆婆看了看他们，又看向后面的马车，而后一眼看到了马车里的女子面孔，她指着宋昭玉，“那便是你们的贵人？”
都督一笑，“算是吧。”
老婆婆开始犹豫起来，这时，天上却忽然落起雨来，雨点虽不密集，却皆是豆子一般大小。
都督等人在外头淋着，身上很快漫出大大小小的湿痕。
老婆婆似乎看的不忍心，“下雨了，你们先进来避雨吧，贵人也进来。”
天色已经不早，又下了雨，幸好总算问到了一个知情之人。
都督拍了拍头发上的雨水，第一个带头走了进去，此行跟来了七个锦衣卫，加上都督和宋昭玉主仆，一共有十个人之多，众人一起走进院子，原本便不阔达的院落瞬间显得有些拥挤，待入了堂屋，屋内更是连让大家都坐下的凳子都不够。
门外的雨势却越来越大，院内皆为泥土夯实的平地，此刻显得有些泥泞，都督看着雨势有些忧心，便问道：“婆婆如何称呼？本是这黑水村人？家里只有婆孙二人？”
老婆婆带着男童站在通往内室的门边，“老婆子姓张，是此地土生土长的，有个儿子在外面做工，媳妇前两年病逝了，平日里只有老婆子带着孙子过活。”
屋内摆设颇为简单，宅子看着也有些年头，都督打量了一圈，又问：“婆婆知道那古章村的祭神之法？”
张婆婆点了点头，“听说过一点，说是信奉水神还是雨神，然后每年要上交供奉，若是供奉不够，便会惩罚他们，有人说当年的瘟疫，便是为了惩罚他们。”
都督疑惑道：“此处离京城不近却也不远，瘟疫......我竟是不曾记得十几年前有过瘟疫。”
张婆婆笑了下，扬起的唇角扯动了枯槁的面皮，连带着几块疤痕也跟着一动，“虽是不远不近，可此处临近沁水县，又是在山里，平日里多是三不管之地，且那村子十分古怪，不与外族通婚不说，也不爱与其他村子的人来往，也因为如此，他们得了病，也只是死了自己村子里的人，其他村子的人躲过了一劫。”
她说完，又笑了笑，瞧着像是觉得自己也躲过了一劫，可那笑意却似未达眼底，反倒是那张脸搐动了一下，令人看的头皮发麻。
宋昭玉自从进门便站在靠窗之地，这宅子虽是年头久远，可外面泥墙上的灰瓦却都是簇新，好似才被翻新过一般，她便问：“婆婆的儿子多久回来一次呢？”
张婆婆眼都不眨的道：“已经小半年没有回来了。”
宋昭玉唇角微抿，又问：“此处为何叫黑水村？”
张婆婆指了指西北边，“那山脚底下有个黑水潭，所以叫黑水村。”
雨势越来越大，天色亦更为暗沉，宋昭玉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幸好屋内锦衣卫众多，才让她不至于太过焦急。
这时都督道：“我们来时，在半山上也问过一个老婆婆，可那个婆婆却没听说过古章村的事。”
“哦，你说吴婆子啊，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她肯定听过的。”张婆婆不假思索的答话，她说完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势，“这雨太大了，你们不赶紧出山，便要来不及了，山里路滑，再过一会儿，只怕路要泥泞的走不了了。”
看雨势不似阵雨，都督也不想在山里过夜，正要起身之时，却听宋昭玉道：“走了一天实在口渴了，婆婆这里可有水借我喝一碗？”
张婆婆不以为意，“有的，你稍等。”
她说完，本想自己走，可把孙子留下又不放心，便拉住了孙子一起走。
厨房要出了堂屋才能去，婆孙二人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口。
其他人都不以为意，可宋昭玉却在此时快步往她二人刚才站着的内室门口走去。
屋内简陋，亦无木门，只有帘络垂着，宋昭玉掀帘而入，顿时令都督等人面露惊讶之色。
而很快，宋昭玉从屋内走出，神情已不似适才那般沉静，她对上都督的目光，可她还未开口，张婆婆端了一碗水回来了。
见她并未站在刚才那处，张婆婆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时都督略一思索站起身来，“张婆婆，山路不好走，我们只怕要在此留一晚了，婆婆可愿意收留我们一夜？”
张婆婆端着碗的手在微微颤抖，看了他们一圈，点了点头，“可以是可以，却是要给银子的。”
都督朗然笑开,“银子不算什么，我们一行十个人,便按京城外面的客栈付银子便是，我看你家里只有两人,屋子却是宽敞,给我们小姐备个床铺，其他人有个褥子歇歇便可。”
张婆婆闻言喜上眉梢，“那老婆子这便去准备。”
她说完将水递给宋昭玉，宋昭玉弯了弯唇接过。
而后张婆婆便拉着瑜儿进了内间,都督面上笑意迅速淡下去,示意宋昭玉往门边走。
宋昭玉快步走到门口,在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之中道：“我在内室看到了年轻女子的衣裳,还有些珠钗之物,这家里一定有女主人。”
都督眯眸，“可她却说儿媳妇在几年前便病逝，我看你神色便知有异，因此想着今日咱们都到了，若今日离开明日再来,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故，便做主留一夜。”
说着又有些内疚的道：“我们以往出城办差,也有在外风餐露宿的，可你想来不曾有过，这次要辛苦你了。”
宋昭玉弯唇,“都督不要这般想，我从前亦有去村镇之中救治过病人，也走了极远的路，只是此处多有些古怪，咱们得以安危为重。”
都督便伸手将她手上的碗拿了过来，“让人去马车上取你的水囊来，这里的东西，你最好莫要碰。”
都督做事多年，大大小小的案子皆见过不少，论起警惕之心来，自然要比宋昭玉更甚，她应声并未喝水，都督又往内室看了一眼，而后笑着走到内室门口，“张婆婆，可要让我们帮忙？
宋昭玉跟在都督身后走了过去。
农家宅院，自然不比京城内的宅子精致富贵。
这堂屋左右各有两间厢房，而内室则在堂屋之后，一道走廊横在中间，之后便是三间方正卧房，卧房皆有门扇。
张婆婆带着瑜儿在最中间一间屋子里。
此刻门扇半开着，一眼能看到屋内摆着许多老旧家具，因年代太久家具皆变作黢黑之色，越发显得整间屋子都黑沉沉的。
宋昭玉打眼扫过去，一眼看见适才堆在敞椅上的年轻女子衣衫不见了。
而后窗靠着床榻之地的案台之上本来放着两把玉钗，此刻亦没了踪影。
张婆婆正从一个柜子里抱出几床被褥，闻言喘着气道：“不必帮忙，这点小事老婆子还做得。”
被叫做瑜儿的男童站在床边，神色有些木讷的望着张婆婆，他身上穿着一件靛蓝粗布小褂，衣料虽是寻常，可针脚却极细密。
宋昭玉对都督一示意，指了指原本放着女子衣衫之地，而后又指了指瑜儿身上的衣袍，都督很快明白过来。
他回头看了领头一眼，指了指两侧厢房，其他锦衣卫皆是老练，点点头，轻手轻脚的往厢房看了两眼。
几个人出门，绕着廊檐查看这院子，片刻后几人回来，皆对都督摇了摇头，宋昭玉看在眼底，心中疑问升起。
适才看到瑜儿身上衣袍做的极好，她便猜测屋内有女主人。
而联想到那个宫里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以及宫女说出来的话，她那一刻甚至怀疑这内室之中是否有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可走到门口一看，内室之中却是空荡荡的，只有两件女子衣衫令人生疑。
张婆婆将家里能用的被褥都找了出来，却也不过七八床，且大都年久，皆成泛黄之色，又指了指东南边的卧房，“这位小姐歇在此处，那屋子的床铺是老婆子睡的，今夜老婆子带着孙儿歇在此处，此处平日里是儿子睡的屋子。”
张婆婆腿脚不便，手上似也有些毛病，看她抱着几床被褥走的艰难，宋昭玉还是上前帮忙。
都督跟在她们身后，等进了张婆婆所说的卧房，倒是能看出屋内皆是老者所用之物，张婆婆颤颤巍巍换了被褥，动作虽然不利落，面上却并不显疲惫。
等换好此处，她又往厢房来，“这屋子里有一张大炕，你们且挤挤，再给你们找两张草席，铺子地上垫上褥子便可对付一晚。”
都督和气的应了，张婆婆又问：“可要给你们做饭食？”
都督摆摆手，“不必了，我们是带了干粮出行的。”
张婆婆应了声，都督先掏了二两银子放下，而后问张婆婆，“婆婆说那古章村在五十里之外？”
张婆婆点头，都督便转头看向外面的大雨，雨势未有减小，天穹好似破了个洞，暴雨倾泻而下，要将这山峦之间的小村落掩在雨气里。
跟前是密集的雨幕，再往远处看，便是耸立的山脊，因距山梁太近，有种视线被阻隔断的逼仄感，都督一时有种落入某处坑底的压抑。
“婆婆可知当年的瘟疫是哪般瘟疫？”宋昭玉问。
张婆婆回忆了一瞬，“似乎是好似伤寒一般的瘟疫，人会吐血，而后睡几天无知无觉的便死了，我也不曾亲眼看过，那村子里的人不爱与外村人走动，时间久了，外面的人也将他们忘了，瘟疫发生之后，隔了许久才有人发现他们，那时候人都死绝了。”
“此事倒是惊动了沁水县官衙，当时还是官府派人去收敛尸体的，将死人都埋了，然后烧了几处屋子，那村子彻底成了死地，还听说去过那里的官差亦有死了的，还有疯了的，说是被吓得，那村子人虽然不多却也有近百口，进去的时候都死了，都烂了，想想都后怕。”
张婆婆说完，将孙子揽在身边，说了这一会儿的话，倒是对都督等人戒备少了些。
都督眉头微拧，“瘟疫并非小事，常无医治之法，若得了病的人跑出来，反倒是会染上外面的人，此处距离京城不远，若传到了京城内便大事不妙了，幸好他们村里的人不与外面的人如何走动。”
时过境迁，都督此言也是寻常之念，只是想到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那般惨状还是令人心惊，他未多言，继续问：“这般说来，古章村这个村子，已经消失十几年了？”
张婆婆点头，“是，消失了十多年了，如今即便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大都记不得此事了，家里有老人的知道一些，只是这事听的便令人害怕，又颇不吉利，若是无干之人问老婆子，老婆子都懒得说。”
顿了顿，张婆婆告诫的道：“你们问的那求神之法，还是莫要信了，当年那古章村便是被水神惩罚，你们都是京城里的富贵官老爷，何苦求这些？”
都督笑了笑，“张婆婆不知，在京城为官颇为艰难，若此法当真有用，那自然要一试的，那古章村的人被惩罚，不过是因祭品奉上的不够吧？”
张婆婆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他们村子里古怪的很，因常年不出村走动，也就靠着老天爷吃饭，哪一年年成不好了，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去祭神呢？”
都督疑惑，“用粮食祭神？这倒是十分简单，我还当这些古怪的神道，要用别的稀奇之物去祭。”
张婆婆扯了扯唇，“别的稀奇之物？那他们更拿不出了，都是穷乡僻壤之地的贱民，能有什么稀贵的东西？”
都督神色松快的还要问，忽然张家的院门被敲响了，敲门声又重又急，在震耳的语声之中亦显得突兀刺耳，张婆婆面色微变，拿了一把伞便走出了屋子。
瑜儿想跟上去，可张婆婆走得快，他被雨拦住，到底站在屋檐下没动。
宋昭玉和都督也出了门。
雨滴落在地上，又飞箭而起落在门前，看到有泥点飞到瑜儿鞋面上，宋昭玉将他往后拉了拉，瑜儿却被吓了一跳，一转身，小脸惊恐的望着她。
宋昭玉忙道：“莫怕莫怕，我看你鞋子要脏了。”
适才小朝子已去马车上拿了水囊和点心，宋昭玉将一块豆糕递给瑜儿，“这是京城的点心，很甜，你尝尝看。”
瑜儿愣了愣，而后颤颤巍巍接在手中，迟疑片刻，低头咬了一口，许是当真清甜可口，他又将剩下的几口咽下，神情松快了些。
宋昭玉看的笑了，又去看院门处，门扉半开，张婆婆站在院内，外头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宋昭玉想了片刻，正是下午遇见的两个做农活的男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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