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道：“这位姑娘十分精通医术，你不是说你妹妹病的很重吗？可想救她性命？若是想，可以让这位姑娘给你妹妹看看。”
吴家大哥面相生的十分敦厚，闻言有些局促的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妹妹的病已经很多年了，若是能好早便好了，且她不喜欢见生人，多谢你们的好意了。”
都督苦笑一下，“你不要害怕，我是真的想帮你，你们这村子里也没个大夫，你妹妹的病可曾正经看过？只怕不曾吧，如今好容易有个大夫，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治不好呢？”
这般一说，吴家大哥倒是露出了两分迟疑来，他抿了抿唇，黝黑的脸上生出两分试探，“不......不收诊金的吧？”
都督失笑，“当然不收的。”
吴家大哥便点了点头，“那你们先进来，我去问问我妹妹，若她愿意看，我便让你们给她看，若是不愿意，便算了，可好？”
都督也不好显得急迫，点头应了。
吴家的院子比不得张家阔达，却也还算齐整。
他们站在院子里等了片刻，吴家大哥便从堂屋内走了出来，“请进来吧，我妹妹愿意，只不过她病了多年脸上不好看，所以只想隔着帐子让姑娘替她问脉，可好？”
宋昭玉和都督应了，二人便跟着进了内室。
农家的屋子本就逼仄简陋，吴家妹妹的卧房更是颇为昏暗潮湿。
且大抵卧床多年，屋子里更有股难闻的腐臭味道。
简陋的木床上挂着一顶颜色灰败的床帐，模糊的映出里面一道纤瘦的人影。
吴佳妹妹正靠在床头，听到吴家大哥的声音才将手伸了出来。
这只手刚伸出来，宋昭玉便觉背脊发寒。
这是一只削瘦纤细的女子之手，常年重病使的腕骨之上只剩下了一层干枯的皮肉。
而令宋昭玉背脊生寒的，却是皮下好似蠕虫一般暴突的血脉，这一幕，和张婆婆脚踝上的异样何其相似。
血脉暴突成紫红之色，从小臂一路延伸到了手背上，她手上动作缓慢，仿佛力气不够，可只要稍微一动，便扯的皮下血脉亦跟着一动，刹那间仿佛紫色的虫子活了一般。
宋昭玉忍着心底的恶寒去问脉，她也算行医多年，却未见过这般古怪的病。
而问脉之后她更觉云里雾里，脉象上不过看出这是个缠绵病榻的气血虚亏之人，脉力薄弱，几乎是剩下一口气吊着。
可除了手上的异状，旁的病症却难瞧见。
宋昭玉：“可能让妹妹露出脸来？医家讲求望闻问切，眼下我若开了方子，想必多有疏漏。”
听她这般问，吴家大哥面露歉意，“对不住姑娘，我妹妹实在不愿意见人，不好意思了，若觉得不好开方子，不开也行。”
说话间，吴家妹妹已将手缩了回去。
宋昭玉略一沉吟，“脉象上看，令妹身体极是虚弱，我给你开个调养的方子，只用些简单的草药便可培元固本。”
吴家大哥感激的应了，忙去招来纸笔。
他家中贫寒，纸笔也是稀罕物。
宋昭玉好好写了一张方子交给他，吴家大哥如获至宝，又连声道谢，宋昭玉问道：“这病我一时还辨不出来，是从何时开始的？”
吴家大哥叹了口气，“是娘胎里便带来的，刚出生不显，到了两三岁上便发出来了。”
宋昭玉仔细看了看眼前沉稳老实的庄稼汉，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他们还要去下一家，自然不会在此多留，吴家大哥毕恭毕敬的将他们送至门口，等看着他们上了马车走了他方才返回内室去。
方子被他胡乱踹在袖中，他先担忧的去掀帷帐，帷帐一掀，一张下颌缀满了肉瘤的畸形的脸露了出来。
吴家妹妹那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眸子有些惊惶的望着吴家大哥，他握住妹妹的手，无声的安抚。
马车上，宋昭玉掀开帘络和都督说话，“和张婆婆的病有些像，都是血脉生了异变，应该不是从娘胎带出来的病，她们对自己的病都有隐瞒，我猜测，她们的病，会不会和瘟疫有关——”
都督拧眉，“你的意思是，她们当年也可能被染了瘟疫？”
宋昭玉摇头，“只是猜想，这个瘟疫到底是什么病还不得而知，只是他们的态度令我觉得古怪。”
都督没多说什么，带着她往那对老夫妻家中去。
这对夫妻皆是半百之岁，老头独臂，亦说妻子重病多年，适才都督也未见到这家的老婆婆，然而当他们禀明了来意之时，那老头却面色一变，恶声恶气的将门关了上。
都督无法，只好带着宋昭玉去那腿脚不便的中年男子家中。
第一次都督便未能进门，此番他叫了门之后，那男子仍然只是将门开了一条小缝。
看到外面多了个姑娘，这男子反倒更显得戒备，“你们又来做什么？”
都督道：“这位大哥，我看你腿脚不便，我们随行的刚好有大夫，可让大夫为你——”
“啪”的一声，都督话还未说完，门便被关了上。
这男子在门后道：“你们是外乡人吧？最好早些走，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乡人！”
说完这话，脚步声远去，却是又进了屋子。
都督眉头皱起，宋昭玉亦觉难办，只能苦中作乐来了句：“这是把我们当做卑鄙的外乡人了。”
都督一时间没听明白，又追问了句“什么”。
宋昭玉也没多解释，摆摆手示意无事。
山峦间本就雾气缭绕，而走了这一圈后，宋昭玉更觉整个村落似乎都笼罩在了某种迷雾之中。
京城内，谢羡玉花了半日功夫，在锦衣卫所在处所的内库之中找到了那份公文。
等看完公文，谢羡玉的神色凝重了起来，“五年之前，两湖之地闹过一次水患，而后便生了瘟疫，当时当地知府上折子向朝廷求援，朝廷便将过去二十年内有关瘟疫的记载卷宗都寻了出来，比对之后，择了几个有用的法子令当地依令行事。”
谢羡玉忽然亲至锦衣卫所在的处所，主事人自然随行在侧，听谢羡玉说起此事，主事人也略有印象，“那时候太子殿下才刚封为太子，为了此事，殿下似乎下过一次江南？”
谢羡玉颔首，“当时记载古章村瘟疫的卷宗曾送到过本侯案头，可此番瘟疫并非因水患而起，本宫并未细看，只是对这村子有些许印象。”
此事事发之时，主事人还未出任要职，因此并不清楚。
而这卷宗后来又尘封多年，若非谢羡玉记性好，只怕都难想得起此事。
主事人将卷宗拿过来，自己也细细看了一遍，而后一惊，“所以......当初瘟疫发生之后，这村子是被封死了？”
谢羡玉眸色深重的点了点头，“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如此才能永绝后患，封了大半年，整个村子几十户人家几乎没留下活口。”
主事人叹了口气，“这上面也未记载瘟疫到底是哪般瘟疫，叫什么病，可见最终也不知病因何起，此处距离京城这般近，也只能如此了。”
“可如若当年古章村的人未留下活口，那此番用古章村祭祀之法的人是谁？”谢羡玉凤眸微狭，忽而想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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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刚歇，山峦谷地之间皆是雾气。
宋昭玉想着山路一时半会儿挖不出，便令都督带她去看看那几家空出来的屋子。
都督正也理不清思绪，便带着宋昭玉往西北之地而去。
此处谷地三面环山，唯独西北一面有个豁口。
山路从东南面而下，一路往西北而去，地势亦越发低洼，而都督所言的几户房舍，的确处于潮湿积水之地。
昨夜下了整夜大雨，还未走近，马车便已难行。
宋昭玉下了马车，跟着都督到了其中一户农家之前，如都督所言的那般，农家院内荒草丛生，此刻溢满积水，门窗腐朽。
本立在外的栅墙亦朽倒在地，而房舍皆为泥墙，此刻门窗皆为豁口，房顶亦有坍塌，实连风雨也难挡。
宋昭玉看了看近处，又往不远处几户人家看了看，择了一户地势稍高些的步行了过去。
都督带着个锦衣卫跟在她身侧，边走边道：“要在此处住的安稳，大雨天还真得提早挖好水沟，否则院子里倒灌了水，阴湿的住不了人。”
宋昭玉点了点头并未接话，等到了第二处空置的农家之前，她眉头拧了起来。
此处房舍亦被荒草围绕，房前屋后的树木亦是长的遮天蔽日，门窗腐朽成黑洞洞的豁口，房顶亦略有坍塌。
宋昭玉看着看着，心底诡异之感更甚。
“都督，你看这几户空置的房舍有没有一种感觉，就好似......他们的房舍空置时间，似乎都差不多，张婆婆说他们都是儿女在外有了出息，而后才搬走的，可没道理几户人家一起搬走，且张婆婆他们都得了病，那这几户搬走的人家呢？”
宋昭玉说完，都督眉心跳了跳，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小村落，莫名觉出些凉意来。
“此事若要查问，还得走一趟清水县衙，看看户籍册子有无变动，只是此地偏僻，也无里正，只怕便是有人换了住地，府衙也管辖不及。”
都督说完又去看眼前空置的农舍，只瞧见四周遮天蔽日的树荫将房屋笼罩了个严严实实，莫名给人一种荒村野坟般的阴森可怖之感，他眉头几皱，“可要进去看看？”
宋昭玉也不嫌此处可怖，点了点头便朝破败的院门走去。
因此地院中无积水，行走倒没那般麻烦，都督拔出腰间佩刀在前开路，很快一行人便走到了房檐之下，都督道：“此处适才未曾走近看过，下面两户我们是进了院子的，屋子里都是空荡荡的，有些废旧家什早就腐朽了。”
都督推开这荒宅大门，本就只剩了一半的门板“哐当”一声坠地，惊起一片飞扬的尘埃来。
都督被呛的轻咳了两声，甩着袖袍将灰尘拂开才往进走，宋昭玉跟在后面，进门之后果然看到空荡荡的堂屋。
屋子里灰尘铺地，房梁之上蛛网满布，爬虫尸体干瘪在蛛网之上，不知死了多少年头。
屋内不见任何桌椅床榻，摆件帷帐亦不见踪影，只剩下些废旧的毡毯破布等堆在地上，似乎其他任何有价值的，能搬动之物都被带走了。
宋昭玉拿出巾帕捂着口鼻往内室走去，刚走到内室门口，她脚步猛地一顿。
内室同样满布灰尘的地上，竟有几个带着泥渍的脚印。
她神色微变，忙唤了都督进来，都督走到门口一看，亦立刻发现了不对。
都督左右看了看，只看到空洞的后窗，而地上的脚印还是湿的，足见片刻前才有人进来过，“有人才来过此处。”
都督握刀的手发紧，直往后窗而去，后窗之外同样是一片荒草地，更远处的栅墙倒在地上，无论是谁来，皆是出入无阻。
都督撑着窗台跳出去，很快在荒草地上发现了一行脚印，他警惕的四下探看，却并未发现任何人影。
待走出后面倒地的栅墙，却又见一片茂密的蒿草地，那脚印起初还看得出来，可再往前寻，却是寻不到了。
都督有些颓丧的回来，宋昭玉却已在比对脚印大小：“脚印长短足有七寸过半，此人身量应该在五尺过半，多半是男子。”
说完直起身来，宋昭玉蹙眉道：“屋子破败成这般，怎会有人来此？且刚好是我们来之前不久才来过的——”
内室的脚印颇为杂乱，却并未往堂屋去，足见来者目的明显。
宋昭玉仔细看了看，发现那脚印是往内室靠北的那堵墙边走的。
她抬眸望去，只瞧见北边墙下堆着两个破旧箱笼，还有些废旧的衣物纸张合着灰尘堆在地上，而很明显，那堆东西才被人翻动过。
宋昭玉将都督叫回来，“都督，此处有异——”
都督翻窗而入，见宋昭玉指着那处，便大步走了过去，用刀将杂物刨开，却见平整的地上竟然有一处二尺见方的木质踏板。
那踏板之上有个锁扣。
都督利落的将锁扣打开，又一把将踏板拉了起来，踏板一拉起，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瞬间露了出来。
这是宅子里的地窖！
都督看的眉头一皱，“这是原本便有的地窖？进宅子的人是往这地窖来的？”
宋昭玉颔首，“脚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是朝着此处来的，捕头可要下去看看？”
都督颔首，又吩咐那锦衣卫在屋内守着，自己掏出个火折子点亮，又往下探了探便踩了进去。
地窖往下乃是一把木梯，木梯年久失修，缺了两阶。
幸而都督身手利落，不多时便落了地。
宋昭玉有些担心的往下探看着，却也只能看到一点昏暗的光。
都督拿着火折子，定了定神才看清地窖内的模样。
此处四五丈见方，地方倒是不小，常年的潮湿使得地窖内生满了苔藓。
几个木质的柜子和竹篾编的箩筐堆放在地窖角落之中，在苔藓之上，明显的留着杂乱的脚印，更印证了片刻前有人下过地窖。
宅子废弃多年，这地窖更不易被人发现，来人为何要下地窖？
都督眯着眸子看了一圈，先是没看出有何异常来，杂物虽是乱堆着，却也都是寻常之物，且亦生满了苔藓霉斑。
然而很快，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堆干瘪的虫蛹壳。
办案多年，都督对这般蛹壳再熟悉不过，这是尸虫！
他心头一紧，顺着尸虫蛹壳的痕迹一路往地窖北边走了几步。
这时，他终于看清了和箩筐柜子堆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尸虫尸体，还有些浑似杂物蛛网一般的东西。
那是一把颜色灰败，且与苔藓霉斑干结在一起的头发，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出丝丝缕缕。
都督面色变了，又往上喊了一声，“宋大人，只怕你要下来一趟。”
宋昭玉本就有些担心，一听此言，顿时明白地窖之内必有发现，她提着裙裾小心翼翼顺着木梯爬下去。
刚站定，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尸虫蛹壳。
只有死过人，且尸体放置多日之地才会生出这般多的尸虫尸体和蛹壳。
宋昭玉快步朝着都督身边走过去，又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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