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万彻既砍倒李建成中军大纛,与薛万均分引从战汉骑接着四下进斗,将唐军中阵搅得更乱。
战不多时,望见唐军三军尽溃,大批的唐军溃卒,——先是唐军右军的白玄度部、继是唐军左军的王长谐部,尽皆弃甲曳兵,脱离战场,向西奔逃;随即在己军中军杀到后,唐军中阵的万余将士亦大都拔起脚来,如潮水般地朝着西边争逃。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两个遂不再搅动越来越稀疏的唐军中阵,也改为引骑向西,径撵着奔西溃走的唐军主力背后追逐砍杀!
汉军,中阵望楼上。
秦敬嗣遥望得此景,——数百汉骑在逃溃的上万、乃至一两万的唐军背后竞相追逐,却竟无几个唐军敢返身迎战,而纵便有迎战者,亦很快就被斩杀当场,不起半点涟漪,知大势已定,他将杂念收起,勉强按住已获大胜的喜悦,令道:“虽已溃贼,尚未尽歼!传令,留郭公率两千步卒清剿残贼、收容俘虏,其余各军步骑随大薛、小薛将军,向西穷追溃敌!”
军令传下。
秦敬嗣下了望楼,翻身上马,率领后阵驻队和自己的数百亲兵,也加入了追击的行列。
西风卷尘,战旗猎猎。
他一边驰出中阵,一边补充命令:“令大薛、小薛将军以及张桃符诸将,不要理会分散奔逃之贼,也不要理会小部顽抗之贼,只管往阌乡方向追杀唐贼溃兵主力!务必要及时赶到石门谷,与张将军合力,全歼唐贼主力於谷口!下令,擒杀李建成者,赏千金!”
便有传令军吏骑着快马,分向战场上的己军各部疾驰而去,高举令旗传令。
除掉留下的两千步卒外,其余的近万汉军步骑,得了秦敬嗣的军令,相继调整了进战的方向,不再与当面少部之敌缠斗,三军次第转向西边,咬着成千上万奔着西边阌乡溃逃的唐军败兵主力步骑,衔尾追杀。脚步声、马蹄声交织,如惊雷般滚滚向西,卷起的尘土漫天飞扬。
……
却这为何打仗要组列阵型?盖唯有阵、队,才好约束部曲,统一进退,协调攻守;若无阵、队,兵卒就如散沙溃流,则虽有百万之众,亦不过人自为战耳。
唐军当下之溃,正就是后者,人数虽尚仍众,两三倍於汉军,更是数十倍於追击在最前的薛万均兄弟等汉骑,可既已无阵、也不复有队,所余唯奔逃之相,可不就如“散沙溃流”?更兼是背对追逐的汉骑,愈加无力还击,当个真是便如决堤之水,只能任追敌肆意宰杀!
终於是逃出了盘豆,大股的唐军溃卒涌上向西通往阌乡的官道。官道不宽,北临黄河峭岸,南倚崤山余脉,溃兵争道,自相践踏,死伤枕藉。旗帜、甲仗弃满道路,伤者哀嚎遍野。
李建成在任瑰、王珪及百余亲骑死护下,杂於乱军之中,惶惶西窜。
向前望之,隔过数里长的溃兵簇拥的人头、身影,骑在马上的李建成约略望见,官道前边,百余骑逃得最快,凡有挡路的唐军溃兵,皆被这百余骑槊刺刀砍,毫不留情地劈开血路,直如仇敌!通过隐约传来的这百余骑的叫骂声,他辨认出来,是白玄度与他的从骑亲兵。
却白玄度原为群盗,败退之际乃显“其长”,见机既早,并是将他的部曲也都抛下了,又面对挡路的己军同袍下手凶狠,於是他得以逃在最前。
向后望之,李建成眺见王长谐的将旗。
王长谐部撤退的较晚,位置在乱军中较为靠后,混杂在白玄度余部、中军将士之中。他望见,王长谐好像是犹试图组织溃兵,重新结成队列,为奔逃的唐军断后,然大乱之中,徒劳而已。
汉军的追兵也已出了盘豆,蹄声如雷,喊杀声自后边数里外,阵阵迫近。
有呼喊声随风飘来:“休走了李建成!”
暮色渐合,残阳如血,映得北边的黄河水赤红一片。李建成再三打马,在拥挤纷乱的溃兵中,却只能艰难前行。又逃出十余里,到了黑龙口,此地险要,道路愈窄,溃逃的唐卒更加拥挤不堪。好不容易过了黑龙口,至夜初更,逃在前边的唐军溃卒,逃到了阌乡城东二十里处。
这里地形越发险恶。
官道北侧是数十丈深的黄河河谷,河水在黑暗中传来沉闷的咆哮;南侧是崤山余脉的起伏山峦,而在官道南边约三里处,两座山崖相对耸峙,形成一道黑黢黢的谷口,——即是石门谷。
大多数亡命奔逃的溃兵根本没注意那个谷口。他们眼里只有脚下的官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往西跑,跑到阌乡就活了!白玄度出於盗贼的直觉,却下意识地瞥了那谷口一眼,夜幕下的山影轮廓让他心里发毛,黑洞洞的谷口像一张等着吞噬什么的巨嘴。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继续沿着官道奔逃。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直到白玄度身边的一亲骑连哼都没哼一声,就从马上栽倒在地,白玄度才惊觉不知何处,穿越夜色,射来了一支箭矢!这箭正射中他这亲骑的面颊。紧接着,箭矢破空的声音密集起来,——这不是零星的冷箭,而是成片的、有组织的齐射!
白玄度坐骑受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下马背。白玄度攥住缰绳,惊慌顾看,找到了箭矢的来援,是从官道南边的石门谷射来的!只见石门谷口黑影闪动,火光骤起,伴随着马蹄声、唿哨声,不知多少的骑兵驰冲而出,一边驰来,一边箭如雨下!
“有埋伏!”
“南边!贼骑!”
溃军彻底乱了。
面对南边杀来的汉骑伏兵,他们本能地往北侧挤,但北边就是黄河悬崖,有人被挤得滚落下去,惨叫声在河谷里回荡很久。
白玄度的战马嘶鸣着原地打转,他伏在马背上,不敢起身,生怕被箭矢射中,一叠声地喝令亲兵从骑:“快、快,赶紧冲过去!冲过去!”
便有三四十亲骑驱前开道。前边的溃卒被汉骑伏兵的箭矢所阻,前逃的这会儿转为了后退,由是前面的溃卒与后涌来的溃卒互相推挤践踏,更是密集、混乱。白玄度的亲骑都换了横刀在手,左右劈砍,拼尽力气,将挡路的溃卒杀得血肉横飞,方才硬生生砍出来了一条通道。
白玄度趁机催马,沿着血路狂奔。
然而未及庆幸,早一支箭穿透汹涌的溃兵人潮,直贯入白玄度的面门,巨大的冲力带得他几乎坠马。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扣住马颈鬃毛,才未摔落。剧痛如裂,鲜血顺着面门汩汩而下,模糊了左眼视线。他抬眼去望,一片血红中,眼前渐渐发黑,到底还是一头栽落马下。
在官道南侧、石门谷口,一处高约丈余的巨石顶端,张士贵转开视线,再次挽弓,箭矢搭上,重新搜索溃逃唐卒中的下个军将装束之人。——射死白玄度的,可不就正是他!他脚下这块巨石是附近最高点,站在上面能俯瞰清楚整段官道。他手指微松,又一支箭呼啸而出!
箭去处,一个唐军校尉正挥刀吼叫:“往北边靠!别挤——”“咻!”箭从黑暗中来,穿透他张开的嘴,从后颈穿出。这校尉的声音戛然而止,仰面倒下时手里还握着刀。
又一将,射中的是个晃动令旗的旅帅,令旗摇晃几下,随主人一起倒下。
第四箭射穿了一个正欲领着数十溃卒向前冲逃的偏将咽喉,他手中横刀坠地,发出闷响。又一将,将一个试图张弓还击的溃卒军吏钉在地上。
一箭、又一箭,每一声弓弦响,就有一个唐军军将栽倒。
“忽峍箭!”溃军中有人认出来了,“陕县射死杨总管的忽峍箭!”
恐惧炸开了。
当你不知道箭从哪来,你还可以蒙头冲锋;但当你知道射箭的是个百步穿杨的神射将,而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时,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没有溃卒再敢往前冲,或找地方躲藏,或干脆掉头后奔!
杀出石门谷的汉骑将士或亦张弓而射,或则借机挟槊趋进掩杀,夜色下像一道黑色洪流,杀将过来!先将靠前的白玄度的亲骑等尽皆杀了,随后撞入溃兵大队,长槊穿刺、横刀劈砍、马蹄践踏。溃卒惊恐乱窜,如无头苍蝇般自相冲撞,进退无路,乱作一团,在石门谷口的火光映照下,尸横遍地,将本就拥挤的官道彻底堵死。乱叫之声,前后十余里可闻。
不多时,当效仿白玄度,屠刀砍向己军将士,总算杀出血路,逃到了此处的李建成等,所打眼望见的便是这幅前路被阻,溃兵壅塞的景象。而远远听到后边杀声震天,——是汉军的追兵已咬上溃卒后队,诸人无不惊惧!李建成面色惨白,急令王长谐:“为孤开道!”
却是王长谐在约束部曲,为逃兵断后不成后,他便放弃了本部部曲,带着百十亲骑,往前头找到了李建成。闻得此令,他便领命,聚集了本部亲骑,鞭打刀砍,打散前头的乱兵,挟槊张弓,便试图击退掩杀的汉骑,为李建成打开突围逃跑的道路。
正在这时,王长谐举目望见西边的官道上,火把如蛇,蜿蜒而来。他心头大喜,知这必是阌乡守军接到了李建成逃跑时下达的军令,赶来接应,便奋声高呼:“援兵已至!向前者生,后退者死!”亲督亲兵众骑、并及裹挟溃乱的唐兵,合千余之数,迎着截击的汉骑反杀冲锋。
夜色昏朦,反杀之中,王长谐望见巨石上的张士贵下了石头,身影没入黑暗,旋即望见约百余汉骑自谷口向着西边火蛇来处驰去。紧接着,西边官道上边传来隐隐的喊杀与金铁交鸣之声,未几,便是某部兵马惊呼溃散之音。不过两刻,火把长蛇断碎零落,遥见得百余汉骑自夜中驰还谷口。很快,披甲持弓的张士贵,重新跃上那块巨石,再次对反击的唐军引弓点射。
王长谐刚才的心头喜,化作冰水浇头。
虽他已不避矢石,力督亲骑、溃兵等反攻,为此不惜连杀数十溃卒,可路窄,道上并被汉军预先布置了阻碍,上复有飞矢夺命,一再拼死冲突,根本不得寸进。若是阌乡援兵能够杀到,也许尚能开出一条突围的通道,现下阌乡援兵既已败走,这汉骑的拦截怕是再不能突破。
十几里外的后头,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己军的崩溃声,——秦敬嗣、薛万均、薛万彻、张桃符等统领的汉军主力追兵已至,自后掩杀而来!
至此,唐军彻底陷入绝境。
前有铁骑堵截,后有大军追蹑,南面山峦陡峭,北面黄河滔滔。
时已夜半三更,月色凄冷,照见这狭长官道之上,人间地狱景象,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浸透泥土,伤者呻吟垂死,残骑断甲横陈道侧。
王长谐知事不可为,面如死灰,留下部分亲骑仍与汉骑接战,自退回后边李建成处,仓急地说道:““殿下!前边杀不透,后边贼追兵已到,须当立即易路改道,或可脱身!”
“易何路?”李建成声音发抖,但仍强自维持着李唐太子的尊严。
王长谐看向北边的黄河悬崖,又看向南边的山坡,最后一咬牙,说道:“从南边山坡爬过去!”
这是九死一生的选择。
山坡陡峭,黑暗中攀爬随时可能摔死,但留在官道上只有死路一条。
李建成向前望了望,向后望了望,没有说话。
王长谐知他是默允了,当即抓着李建成的坐骑缰绳,请他下了马,便与残存的百十亲兵,护着他与王轨、任瑰等离开官道,到了南边山坡,在嶙峋乱石与枯木荆棘间攀援而上,荆棘划破了手脸,岩石磨破了膝盖,但没有人敢发出一声痛呼,都只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到半山腰时,王长谐回头看了一眼。
官道上,长达一二十里的唐军溃卒,在前边截击汉骑、后边追击汉军主力的夹击下,一点点向内收缩。唐军丢弃的旌旗、折断的武器到处都是。汉军“降者不杀”的大呼、唐军溃卒的求饶声响,汇聚成一波波巨大的声浪,划破夜空,压过了北边黄河的涛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知道,李建成带来攻打陕虢的这支唐军完了,三万大军,能得逃出生天的恐怕十不存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王长谐等人翻过了山脊。
李建成瘫坐在地上,袍服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脸上全是泥污和擦伤。
这位李唐太子此刻狼狈得像个逃难的流民。
“还有多少人?”他哑声问道。
王长谐清点了一下,连他在内,还剩不到百人。
任瑰、王珪都在,但好几个从吏不见了,可能是在刚才爬山时失足坠崖,或者掉队落伍了。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王长谐扶起李建成,“汉贼天亮后肯定会搜山,咱们得继续走。”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向西边潼关方向蹒跚而去。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山野岭中穿行。
……
东方渐白,官道上的杀声渐息。
在汉军前后夹击之下,溃逃到此的唐军主力或死或降卒,已尽数被歼。清点战果,斩首三四千级,俘虏一两万人,缴获铠甲兵器不计其数。只李建成未得擒杀,王长谐、王轨、任瑰等得以逃脱。然其它的唐军大将,如白玄度等,或死乱中,或被擒获。
当日,秦敬嗣分出薛万彻一部骑数百,绕过阌乡县城,西驰四五十里,直抵潼关之下。薛万彻命将李建成残破的中军大纛,与数十面俘获的唐军旌旗,一并掷於关前。
旋即,一面黄底玄字的“汉”字大旗,被高高竖起在潼关东原之上,迎着猎猎河风,在潼关城头守军惊恐的注视下,傲然飘扬!
而在离潼关尚有数十里的荒山之中,一群狼狈的身影仍在艰难西行。王长谐搀扶着几乎走不动的李建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回到潼关,潼关绝不能再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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